细讲?细讲又能怎么样呢?
霍尚详细讲解一番,然后给眼前的公子哥一点装逼的震撼?
且不论要不要搞人前显圣这种行为,单论‘细讲’两个字。
细,详细。
想往细了说,就得论述诸侯王的危害,从诸侯国所占人口比例、赋税规模、盐铁铸币、私兵门客,乃至地理位置、历史先例、狼子野心,再到引经据典、寻找出师之名等等等等。
都得有理有据。
古人是‘古’,不是傻,想人前显圣,就得说到实际事实的点子上,得有真材实料。
那么,霍尚知道诸侯王底裤、能引经据典吗?
这个问题……
不重要,退一万步讲,哪怕霍尚知道,他也是不能细讲的。
须知,上一个在针对诸侯王的问题上,大谈特谈,详谈细谈,洋洋洒洒上了一封《削藩策》的晁错……
被菜市口腰斩了,死的很惨。
空泛的讲几句,说个历史趋势,大家一起侃个大山,可以,但让霍尚在一个刚认识的公子哥面前,过分深入的谈论,就有些交浅言深了。
面对公子哥的直视,霍尚摇了摇头,“没法细讲,只能泛谈。”
刘彻沉默片刻,身体重新坐直,“本以为你是个狂徒,现在看来,也不是太狂。”
他没再追问。
因为他也清楚,若非轻狂之人,确实不敢多谈,岂不闻,自从‘除’字出口后,四周便鸦雀无声了吗?
陪同刘彻外出狩猎的侍卫们,以及自幼年时便一起相处的韩嫣……就连韩嫣这个近臣此刻都噤若寒蝉!
由此可见一斑。
事关诸侯王,人人都怕惹上一身骚。
可正由于这种自然而然的反应,反而让刘彻冒出一股恼火的情绪。
话题进行到这儿。
年轻的皇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躬身侍立的近臣神情忐忑,不敢发言。
小霍一副深思却思不明白的模样。
倒是老霍,还好心的宽慰公子哥道:“听你口风,家中应该是支持削藩的,虽说如今诸侯势力庞大,却也不必过分执着,诸侯林立,有违天下大势。”
“将来必会大一统。”
此处说的大一统,并非指疆域的统一,而是在此基础上,政治、文化、经济的一统。
刘彻听得懂,因为这个词有出处。
“你研习过《春秋公羊传》?”皇帝眉头轻轻扬起,脸色有所缓和,“说的不错,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未来天下必将一统。”
在朕的手里一统!
刘彻压下心中的恼怒与激荡,面色恢复如常,看向霍尚的目光多了些探究意味。
“而今东宫推崇黄老,致使朝野上下,尽是群攀附研读《老子》的阿谀之徒,不曾想你竟推崇公羊,属实难得,你是儒生?”
“不是。”霍尚摇头。
“更为难得了。”刘彻饶有兴趣地问道:“不是儒生,你却赞同儒术,难不成是本心使然?”
还别说,他真猜对了。
见霍尚陷入某种怪异的沉默中,刘彻看出了意味,挑了挑眉,“你别告诉我,对诸侯王你秉承大一统,对匈奴人,你秉承大复仇?”
还别说,他又猜对了!
大一统,大复仇,是儒家公羊一脉的学说,也的确是霍尚心中所想。
不止是他,霍尚相信,后世绝大多数的华夏人,内心都秉承着这两个思想。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某人独尊儒术。
儒家独尊是好是坏,在后世争议很大,但至少有一点,武帝一力捧起的儒家,为后世华夏奠定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基础——
大一统。
往后几千年里,不管谁造反,陇西的世家子也好,开局一个碗的乞丐也罢,喊出的造反口号必然都是:
一统天下!
再没有什么九洲分裂,诸国并立的说法。
而大复仇,不管在何时何地,道理都是相通的,无非就是四个字:勿忘国耻。
大汉有国耻吗?
有!
高皇帝刘邦的白登之围,自开国以来的和亲、开放互市、缴纳贡礼,无一不在说着匈奴带给大汉的耻辱。
见霍尚的沉默愈发怪异,刘彻的眉头也越挑越高,皇帝眼下的心声,可以用身后近臣的一句话代替。
韩嫣心说:‘好小子,原来你不是太皇太后的阿谀之徒,是陛下的奉承之辈啊!’
霍尚的观点,起初的确让刘彻欣赏,可欣赏的多了,难免就要怀疑是刻意了。
现如今。
东宫太皇太后喜好黄老,人尽皆知,西宫天子喜好儒学,同样人尽皆知。
你不是儒生,却极力推崇儒学,这么巧?
刘彻不相信巧合。
对此,霍尚没办法解答,难道他能说:都怪未央宫里的那个年轻皇帝,他马上就要搞什么独尊儒术,害的我被儒家腌入了味?
没法说。
见对面的公子哥目光狐疑,霍尚只能转而言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现在的大汉,处于后一种。”
“安乐太久,被匈奴欺压太久,总不能一直被欺负下去罢,何时是个头?总要复一复仇的。”
言至此处。
一句十分贴切的话跑到嘴边。
霍尚笑了笑,旋即神情一肃,郑重其事道:“正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
一听这话,刘彻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精彩。
从一开始的狐疑到错愕,又从错愕慢慢转为惊愕,复又从惊愕直接到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拍掌不止,开怀不已。
这句话可谓刘彻近些天,乃至自登基以来,听到的最解气、最直击心灵的一句,犹如当头棒喝。
“好一个寇可往、我亦可往!”
“说得好!”
在周围侍卫诧异的目光中,只见陛下目光睥睨,神情陡然昂扬:“好气魄,我大汉男儿就当如此!”
想起皇宫里的那些个蝇营狗苟,刘彻脸上露出一抹鄙夷,“我之志向,应在匈奴,在四海,在江河万里,什么儿女情长、腌臜龌龊,尽是些冢中枯骨!”
“眼前困厄,一时罢了。”
“拿酒来!”
韩嫣递上酒壶的手都在抖,旁人听不出来,他再清楚不过了,陛下话里影射的那些位,说不得呀!
可怕什么来什么,接过公子哥倒的一杯酒后,霍尚道:“你年纪轻轻,还有困厄?”
“呵呵。”
刘彻握着酒盏,明明脸上在笑,眼里却有冷意,“我家中基业甚大,长辈见我年幼,便代我持家,府院上下,皆是外人,竟无我立锥之地。”
“这不……”他看了眼四周,又举了举酒盏,“只能出来狩猎,又和你喝酒作乐了么。”
霍尚听懂了。
原来是家族内斗的戏码。
这是人家私事,不好多嘴,他抿了口酒,哂笑道:“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时间在我嘛。”
本是一句客套话,落入刘彻耳朵里,他也就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眼霍尚……
可落在韩嫣耳中。
这位天子近臣,潜邸旧人,当朝上大夫,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韩嫣呆呆地望着霍尚,只觉望着一神人,你知道你‘时间在我’蛐蛐的那位是谁吗?
是太皇太后!
替陛下持家的那位长辈,正是太皇太后,你是在诅咒对方早日下幽都吗?
知道的越多,有时越胆怯,韩嫣现在就是这样。
他只觉头皮发麻。
汉以孝治天下,以孝取士,甚至文帝、景帝逝后的谥号前面,都要顶一个‘孝’字。
孝。
在大汉重于泰山。
先前陛下影射的儿女情长、腌臜龌龊,已是危险言语,你一个霍家子竟然还来句:时间在我?
那太皇太后的时间在哪?
陛下的‘府院上下,皆是外人,无立锥之地’是句空话吗?你以为太皇太后是怎么压住陛下的?
固然有个‘孝’字,但不全然靠孝之虚名,还有实权——
政权,兵权。
当年支持陛下的朝廷重臣,从丞相到太尉到九卿,一夜之间,要么下狱自杀,要么罢官归家,一个不留。
这事你不知道吗?
谁给你的勇气!?
霍家子有勇气说,韩嫣没勇气听了,即使陛下又是赞扬、又是赐酒,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韩嫣仍然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道:
“公子,大不敬,说不得呀!”
“当心隔墙有耳!”
听到这话,刘彻扫过四周的侍卫,眸光深邃,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心里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