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东郡人

秋。

渭水河畔。

正是河鱼肥美的时候,备好佐料,再支一口锅,来一个随钓随煮。

将鱼清理干净,热油煎至两面金黄定型,搭配上小咸菜、嫩豆腐,温火慢炖。

趁这功夫再弄两个小菜,干笋炒肉,青菜爆炒。

刺啦——

香气腾起,在旁眼巴巴盯着的小家伙吸溜一声,“嗯嗯,真香。”

手上忙活的霍尚喊道:“把野葱切成段。”

“好!”

霍光重重应声,连忙扁起袖子给老霍打下手。

老霍,也就是他爹,自从半月前仰天大笑一场后,老霍就变了性情,从称呼上就能看出一二。

父亲,改成了‘爹’,后来又改成老霍,至于为什么,霍光的小脑袋瓜子想不明白。

反正老霍就让这么叫。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霍研究出来的菜肴……真香。

“装盘。”

“好!”小家伙郑重其事地捧起盘子,将鱼汤放在中间,两盘小菜各放一边,摆成一条线。

然后在餐布上摆好两副碗筷,端正坐好,只等老霍大手一挥——

“开饭!”

“好!”

忙碌了半晌的霍师傅胃口大开,小霍更不必说,只是相较而言,霍光虽然馋的不行,吃相方面还是比他爹文雅些。

事实上。

仅从外表来看,霍尚二十岁上下,面相周正,气质儒雅,偏偏一张嘴、一动手却大开大合,反差感十足。

这实则关乎霍尚的一个小秘密,半月前,一个灵魂跨越两千多年时光,出现在这大汉朝。

用当下的词形容,叫觉醒宿慧,用后世的词形容,叫穿越。

当然。

霍尚不觉得是谁被谁取代了,在经过短暂的适应后,他便明白,他依然是他,一个与后世灵魂融合后,独一无二的他。

简而言之,一句话:

霍尚,霍仲孺,重新做人了!

拥有后世记忆的他,性情大变很正常,捣鼓出来一些新鲜玩意也不意外。

没错。

说的就是大汉所没有的烹饪方式——炒菜。

“咦?好香啊。”

父子二人刚吃没几口,忽见河岸上游的灌木丛中钻出一伙人来,个个骑马提弓,马背上还挂着些野兽。

一眼扫过,像是群游侠儿外出狩猎。

如今这年月,出城个十七八里,就是荒郊野外,尽是密林杂草不说,还多藏有盗匪野兽。

所以见到用膳的两人中,那位年长的放下碗筷,略带警惕时,队伍中一人主动拱手道:

“我等是京畿良家子,结伴外出打猎,并无恶意,郎君好技艺,香气扑鼻啊。”

“不敢当。”

霍尚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河东郡人,途径渭水,中途休息作顿膳食。”

“哦?可是要往长安去?巧了,我正是京城人士。”说话间,领头青年下了马,一边走近,一边赞道:“郎君这庖厨之道,当真了得。”

与大汉现有炖、煮、熬、烩做成的各类糊糊相比,这色香味俱全的炒菜,仅凭卖相就很有杀伤力。

霍尚看了看自己的菜,又看了看话里有话的青年,“要不,一起用膳?”

“哈哈!”

正值馋虫大动之际,英武青年就等这句话呢,当即笑道:“那就不客气了!”

他挥了挥手,身后自有同伴上前,将他们猎到的一头鹿放到霍尚身后的驴车上。

见状。

小霍光露出一个微笑,让出客位。

“嘿,这娃娃!”英武青年的同伴散至左右,各自架火烤肉,上前用膳的只有两个,一个他,一个亲随。

四人跪坐,分餐而食。

一落座,亲随先调笑了一句霍光,然后动起筷子,每道菜肴都尝了一口,吃着吃着就止不住两眼放光。

“美味!”

他又盛了勺鱼汤,细细品了品。

感觉没什么异样后,亲随方才帮自家公子盛菜,殷勤道:“这葵菜烹饪方式甚为奇特,着实不错,还有这鱼汤,鲜美无比……”

“嗯,果然!”

英武青年尝了尝,顿时口舌生津,心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这庖厨技艺当真了得。

两人是真不客气,举止更是从容,颇有种:我一落座,就是此间主人翁的既视感。

亲随一边服侍着主子,还一边旁敲侧击起对面两人的身份,“二位是?”

“这是家父。”小霍答道。

“年纪轻轻,便有你这等聪慧之子,当真让人艳羡。”

“小子不算什么,听家父说,我还有一个兄长,日后必是世间一等一的豪杰!”

“听说?”亲随疑惑。

“年少失散了,此次入京,我们便是去寻兄长的。”

亲随点点头,倒也合理了,他正想这头呢,抬眼之余,瞟到公子吃鱼的动作一滞。

坏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面年轻人和陛下年纪相仿,人家儿子又是聪慧、又是豪杰的,陛下如今却连个蛋都没有。

是的。

亲随名叫韩嫣,而他的公子,名叫刘彻。

韩嫣急忙扯开话题,起身去给盛菜,“公子尝尝这干笋,甚是美味,还有这……嗯?”

忽然,他从釜中捞起一个白嫩物件,看着勺子里的东西,韩嫣皱了皱眉,他不仅不陌生,还有点眼熟,“这怎么有点像淮南……”

念到一半,他突然闭嘴。

韩嫣心头凛然,身体紧绷,缓缓回头去看陛下,正巧,刘彻也刚好吃到了一块嫩豆腐。

君臣二人齐齐顿住。

这东西,听说是淮南王炼丹时,无意间造出的吃食,除了进贡过一次,他们再不曾在民间见过。

眼下……

难道是淮南王掌握了陛下外出狩猎的行踪,以庖厨之道相诱,欲要行刺杀之举?

关联性太强,由不得韩嫣不这么想!就在他要给周围侍卫示警的前一秒……

“这是我造出的小玩意。”见他们没声了,一直保持火力输出的霍师傅,抬起头,“豆腐,豆子做的,你们可能吃不惯,没事儿,可以尝个鲜。”

“很好吃的!”

小霍在旁狠狠点头。

父子二人说完就埋头干饭,吃的那叫一个忘乎所以,见到这一幕,刘彻先是愣了愣,

随即哈哈大笑。

笑过也加入埋头干饭的行列,再无拘谨。

唯独韩嫣,他不仅放下了碗筷,还提起了戒心,陛下可以潇洒豪迈,他这个当臣子的得替君分忧。

“这白嫩吃食你说出自你手,不对吧?”

“哪不对?”霍尚问。

“我曾在淮南国见过这种吃食,人人都说是淮南王造的,你却冒领?”韩嫣蹙眉道。

诶?

霍尚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自己弄出来的豆腐,就是剽窃了淮南王刘安的创意,人家才是最初发明者。

啧,搞忘了。

韩嫣一瞧他的神色反应,哪还看不出来,当即皮笑肉不笑,“抢淮南王的名头,你胆子可真不小!”

霍尚轻易哪会认,“别污蔑我啊,我这是替淮南王他老人家传播美食,替他扬名。”

“呵!”

韩嫣嗤笑:“你去跟淮南王说,看他信吗。”

霍尚用方巾擦了擦嘴,“不信我也没办法,他还能离开淮南国来打我不成。”

一件吃食而已,他说的轻松,还有点无赖,但不无道理,因为下一刻,刘彻从另一个角度接道:

“自打先帝削藩后,诸侯王再无往日跋扈嘴脸,这京畿所在,天子脚下,还容不得诸王放肆。”

嚯。

霍尚:“我胆子大,你口气也不小嘛。”

此言一出,就见对面的英武青年,像午夜十二点宿舍里的热血学子一样,开始指点江山。

“怎么?诸侯王说不得?先帝削藩捧不得?诸侯王如大汉蛀虫,只知截取赋税,侵占人口,可有为天下做过一分贡献?”刘彻这话显然是带上情绪了。

一则。

立场使然,屁股决定脑袋,他不帮自己父皇说话,还替诸侯王说话不成?

二则,一旁的韩嫣晓得,陛下外出狩猎这件事,本质上是一种被迫行为,本就带着情绪。

“你说你是河东郡人,那我倒想听听,河东郡人对先帝削藩是个什么看法?”果不其然,刘彻收敛随意作态,正襟危坐。

韩嫣一看便明白,陛下认真了。

他连忙给霍尚使眼色。

霍尚权当没看见,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你家主子有观点,我就得让着他了?

他以为他谁啊!

自打文帝下了广开言论的诏令后,天下诸子百家、贤良方正,对于议政、抨政的风气始终都有,建言五花八门,霍尚也不怕因言获罪。

大家都在侃大山,对方敢问,他就敢答。

“不敢说代表河东郡人,但我霍尚,的确有一二见解……先帝削藩,实为不智。”

“大胆!”

话音未落,韩嫣惊怒交加,蹭地一下站起。

竟敢贬低先帝,韩嫣正欲再斥,话都到嘴边了,却见陛下侧头望来,他的目光平静无声,无波无澜。

似乎还有了一丝淡漠。

这一瞬。

韩嫣立即垂首,躬身退至身后,再无言语。

刘彻重新望向对面,“霍尚是吧,你说先帝削藩不智,那你以为,不该削?河东郡人都这么以为?”

“我说了,我代表不了河东郡人,也不代表任何人,我只代表我自己。”霍尚纠正道:“还有,我说先帝削藩不智,却没说不削。”

“那该做什么?一边优待一边假削?一边掩耳盗铃?”刘彻面色深沉,寸步不让。

“也不应该优待。”

“哼,优待也不,削藩也不,到头来,什么都没说,简直……”

“得除。”

原本‘口大舌长、夸夸其谈’一类的评价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听到个‘除’字,刘彻又突然刹住。

他头一次认真打量起霍尚,原本心血来潮,想探听一下民间的舆论。

没曾想……

刘彻微微觑眼,“除?什么意思?”

霍尚:“字面意思,诸侯王仅靠削,治标不治本,根除诸侯王分封制度,天下大统,方才能彻底避免如七国之乱一样的祸患。”

这并非他霍尚的高论,而是历史趋势,他做了一回历史的搬运工罢了。

然而。

他说的随意,落在周围人耳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大家都处在‘削’的讨论阶段,朝野民间对于削不削尚且争执不休,这位直接来句:

除,连根拔。

其中最为讶异的莫过于刘彻,他原以为霍尚是偏向诸侯王一方的,谁知对方来个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同时。

其中最为怦然心动的,也莫过于刘彻。

这位大汉天子直起腰杆,身体前倾,牢牢盯住霍尚,“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