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勤王军来

二月末,京师。

朔风卷着沙尘掠过皇城,昔日熙攘的街巷。如今行人廖廖,铺面紧闭。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带菜色。粮铺门板上贴着官府告示,墨迹未干便被撕得七零八落。仓廪已空,无论如何安抚,没有粮食,终是无用。恐慌似无形的瘴气,自外城漫向内廷,整座京城如一座巨大的坟茔。

武英殿内,死寂更甚。

崇祯已多日未再召见朝臣,连内阁的题本也仅由王承恩代批。他整日穿着那身由周皇后缝补过的明黄龙袍,蓬乱的鬓发间夹着银丝,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案上舆图。

地图上,象征闯军的朱砂标记已自山西蔓延至畿辅。太原、真定、保定……猩红的箭头如毒蛇吐信,将孤悬的北京绞在中央。

“陛、陛下...”

小内侍膝行至暖阁槛外,捧军报的双手抖若筛糠。

“念。”

崇祯嗓音嘶哑,似钝刀刮骨。

“二月廿五...山西总兵周遇吉死守宁武,力战不敌。率人突围,如今下落不明...宣府冯抚台密奏,总兵王承胤不尊号令,恐有不臣。”

每报一处,崇祯的脊梁便佝偻一分。及至宣府二字落地,他倏然轻笑,笑声里裹着无尽的苍凉。

宁武关被破,而宣府、大同京师西北两扇铁门。如今宣府未闻金戈之声,竟有洞开之嫌。

“下落不明...不臣...呵呵...”

他踉跄扑向御案,案上密折里那些朱笔圈画的将帅之名,此刻皆成血淋淋的嘲弄。

“王大伴。”

“奴婢在。”

王承恩以额抵地,砖石上洇开一片湿痕。

崇祯望向殿外翻卷的阴云,喃喃如呓语:

“朕...当真要做亡国之君了?”

“皇爷!”

王承恩骤然叩首,金砖砰然作响。

“祖宗基业岂能...”

“够了。”

崇祯抬手截断话头,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瘦得惊人。

“退下罢。”

王承恩以额抵地,屏息退至殿槛边,却不敢真离去,只示意小内侍们熄了远处的灯烛。暖阁内霎时晦暗下来,只余崇祯与墙上那幅《九边堪舆图》默然相对。图上宣大防线的朱批尚新,墨色却已干涸成痂。

他知道,李自成的铁骑跨过居庸关时,连这方舆图也会被踏作齑粉。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跪伏在槛外,声音里带着几分喜气:

“陛下!蓟镇总兵唐通率八千士卒抵京勤王,现驻德胜门外!”

崇祯猛地抬头,浑浊的眸子骤然亮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御案边缘:

“当真?!”

“千真万确!唐总兵亲递兵部勘合,言愿为陛下效死!”

“好!好!”

崇祯霍然起身,久未打理的龙袍袖子扫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泼在舆图上,将宣府一带染得愈发污浊。他却浑不在意,嗓音因激动而尖锐:

“快...快宣!着人引唐卿沐浴更衣,备上好锦袍!”

说罢,又转头吩咐王承恩。

“即刻传兵部、户部、内阁诸臣速来武英殿。”

半个时辰后,唐通身披崭新蟒纹袍,大步踏入武英殿。他身姿挺拔,眉眼间透着沙场历练的英气。崇祯快步迎上去,握住唐通的手,声音发颤:

“唐卿能危难之际,星夜驰援,实乃大明社稷之幸。”

说罢,命人捧上装满银锭的漆盘:

“这是白银千两,是朕的一点心意,另有内帑十万两饷银,即刻拨付于卿的勤王将士。”

紧接着,崇祯将象征着爵位的玉册交到唐通手中。

“朕封你为定西伯,望卿能守住京师,护大明江山。”

唐通跪地谢恩,眼中满是激动,心中暗自发誓,定不负圣恩。

唐通叩首谢恩的余音未落,崇祯已转身望向阶下诸臣,目光扫过兵部尚书王家彦、户部尚书倪元璐与内阁首辅魏藻德:

“唐卿既已来援,当速定驻军事宜。朕意...当扼守要冲,诸位以为何处可挡闯贼?”

殿内短暂沉默,王家彦忽然撩袍跪奏,苍劲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

“居庸关!此乃京师西北门户,关城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昔年成祖北征,皆由此出入,今若以唐总镇精锐据守,辅以火器营协防,足可迟滞闯军旬月!待其他勤王军至。”

倪元璐连忙附和,袖中露出早已备好的舆图:

“王本兵所言极是!居庸关三道城防互为犄角,又有居庸叠翠天险。唐总镇若在此扎营,可断贼西来之路!”

魏藻德亦连连颔首,眼睛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崇祯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指尖重重戳在殿壁《九边堪舆图》的居庸关处:

“就这么定了!唐卿即刻移镇居庸关,构筑防线!”

唐通此时胸膛还因封爵的热意鼓胀着,忽听崇祯抬手轻叩御案,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杜之秩何在?”

不稍片刻,一个宦官疾步进入武英殿,而后是杜之秩尖细的嗓音传来:

“奴婢在!”

崇祯目光扫过唐通那因封爵而涨红的脸庞,他心中又开始纠结。

近些年来,降将如潮。他并非不信任唐通,可越是这般想,心中的疑虑反倒越发深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奏本,崇祯陷入了两难。

若派监军随行,怕寒了唐通的心,可若不派...他的目光黯淡下来,唐通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在阵前倒戈的将领?

思虑片刻,他还是缓缓开口道:

“唐卿忠勇可嘉,但监军之制,祖制如此。杜之秩随朕多年,熟知军务,此番便命他与你同守居庸关。粮草调配、军机呈报,皆由他襄助。”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魏藻德见无人附议,气氛有些沉闷,率先躬身道:

“陛下思虑深远,监军制衡,正是保境安民的万全之策。”

王家彦望着唐通攥紧玉册的手,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无言。

唐通心中猛地一沉,脸上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他深知,这些监军太监平日里仗着圣宠,不懂军事却擅作主张,常常坏了大事。但此刻,他只能叩首谢恩,将不满深深压下。

待众臣退去后,唐通握着沉甸甸的玉册,望着殿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那刚刚燃起的热血,正在一点点冷却。他不禁暗自思忖,这圣恩背后,究竟是信任,还是猜忌?

“唐总镇留步。”

杜之秩快速追了上来,脸上堆起习惯性的笑容。

“方才今上金口一开,咱家可算寻着个好去处咯!”

他抬手要搭唐通肩膀,却被后者侧身避开,杜之秩手掌尴尬地悬在半空。

唐通看着他,拿着玉册的手猛的攥紧,玉册的棱角硌的掌心生疼。

“杜监军客气。”

唐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居庸关苦寒,还望监军多保重。”

“说的哪里话!”

杜之秩凑近两步,内侍惯有的沉香扑面而来。

“咱家虽不懂刀枪,可这调粮运饷的门道……”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鼓声。唐通望着暮色中影影绰绰的宫阙,忽然有些后悔星夜兼程赶来勤王了。

“天色不早了。”

唐通后退半步。

“本镇还需回营整肃军务,监军请自便。”

说完唐通转身大步朝着皇宫外走去。

杜之秩本意是想与唐通交好,但见唐通如此不识抬举,他冷笑一声,望着唐通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