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围城心事

太原失陷的第五日,京师上空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铅灰色阴云,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碎雪,无声地洒落,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冲刷得黯淡无光。

寒气仿佛能穿透宫墙,渗透人心。往日里车水马龙的皇城,如今也变得萧索起来,禁军士卒们裹紧了单薄的冬衣,眼神麻木地望着这片阴沉的天地,仿佛预见到了某种恐怖的未来。

潜邸内,却是一片暖意。

户部尚书倪元璐坐在朱慈烺的对面,这位掌天下钱粮的老臣,面色较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他面前的茶水已经半凉,却浑然未觉。

“殿下...”

倪元璐的声音干涩。

“老臣此来,有数事不得不禀。”

朱慈烺亲自为他续上热茶,沉声道:

“倪师但说无妨。”

倪元璐的手指微微颤抖,

“自太原失守,短短五日,米价腾贵十倍。富户囤积居奇,百姓连夜排队不得米升斗。顺天府奏报,城西已现鬻儿卖女之事...”

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老泪纵横。

朱慈烺默然。他知道,一座被围困的孤城,最先崩溃的,永远是底层的秩序。

倪元璐用袖口拭去泪水,继续道:

“军粮更为棘手。京通二仓存粮,仅够京营将士...支应一月。若战事骤起,恐二十日都难维持。”

“一个月...”

朱慈烺低声重复。

“是。且尚是士卒半饥情形。”

倪元璐苦涩一笑:

“殿下之前让臣暗中调拨于涿州的那十万石粮草,如今看来,已不仅仅是南迁的依仗,更是京城最后的救命粮了。然...远水难救近火。”

朱慈烺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本宫知道了。倪师,你且先将城中粮商的名录,以及他们各自的存粮数量,秘密汇总一份给本宫。另外,再拟一份奏疏,将城中粮草危机,以最痛切之词,上奏父皇。”

倪元璐愕然:

“殿下,此时上奏,今上怕是起雷霆之怒...”

“正要借他雷霆之怒。”

朱慈烺的目光深邃。

“百姓饥饿,朝廷空虚,这些压力方能教父皇明白,困守孤城唯有死路一条。”

倪元璐看着太子平静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寒意,又有一丝莫名的安心。这位储君,分明在布一局险棋。他起身,郑重长揖:

“臣,明白了。”

送走倪元璐,朱慈烺独自在书房内踱步。百姓的饥苦,军粮的匮乏,犹如千钧重担,然尚不足以令猛虎屈膝,必使其尝尽众叛亲离之苦,方能摧其傲骨。

而这个背叛,必须由他最信任之人。

……

武英殿,暖阁。

崇祯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了。他将自己关在殿中,不许任何人打扰。

地上的金砖,还残留着前日他怒而砸碎的御用茶盏的瓷片,宫人们不敢收拾,那片狼藉便和这位帝王的心境一样,支离破碎。

他披散着头发,双眼通红地盯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图》。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从西安一路划到太原,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线,仿佛是帝国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逆贼...逆贼...”

他喃喃自语,嘶哑的声音中尽是怨毒。

他恨李自成,更恨无能的臣工,无耻的将帅。他想不通,自己宵衣旰食,十七年来不敢有一日懈怠,竟换来的却是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陛下,该用膳了。”

王承恩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崇祯猛地回头,眼神如欲噬人的困兽:

“滚!朕不吃!”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下,将参汤高高举过头顶:

“皇爷,龙体要紧啊...”

就在这时,一名贴身的小太监匆匆走入,跪在王承恩身后,低声道:

“老祖宗,有...有厂臣递上来的密报,说是事关重大,请您务必亲览。”

王承恩心中一凛,他接过密报。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崇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冷冷道:

“何事?”

“没...没什么...”

王承恩慌忙想将密报藏入袖中。

“拿来!”

崇祯厉声喝道。

王承恩不敢违抗,只得颤抖着双手将密报呈上。

崇祯一把夺过,信纸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根根毒刺,扎进他的眼睛里。

“...内阁首辅魏藻德,暗售城南三宅,家眷已于前日扮作商队离京...”

“...礼部尚书王铎,托人将家中细软古玩装箱,言称送往河南老家,实则...”

“...勋贵泰宁侯陈延祚,临淮侯李祖述,暗中兑换金银票,家眷已分批南下...”

名单冗长,桩桩件件,皆是他所倚重的臣工,在国难当头之际,想方设法脱身逃命的铁证。

崇祯的呼吸急促,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不怒反笑。

“好...好啊...”

他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国之栋梁!朕待尔等不薄,竟得如此回报!”

他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凄厉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

当夜,骆养性将武英殿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朱慈烺。

“殿下此计,较刀剑更利。”

骆养性心有余悸地说道:

“臣闻,今上看完那份名单,又哭又笑,如今已闭门不出。”

朱慈烺面色平静地拨弄着灯芯,让烛火燃得更亮一些。

“非是狠毒。”

他平静地开口:

“不过揭破现实。父皇总道以死守之志可换臣子同心,共赴国难。本宫只是教他看清,人心最不可恃。”

他抬起眼,烛光映在他的瞳孔中,跳动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吕氏春秋》有言: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危城之下,人心溃散,自古皆然。”

“当其觉的满朝文武皆叛时。方知身侧尚有可依之人。”

朱慈烺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的窗户。冰冷的夜风混着雨雪灌了进来,让他瞬间清醒无比。

“下一步,该让父皇体会何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对着窗外的黑暗,缓缓说道。

“骆养性。”

“臣在。”

“盯紧永王、定王。尤其是他们身边的内侍,一举一动,本宫都要知道。”

骆养性心中巨震,抬头只见太子背影挺拔如利剑,沐雪而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