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沉默了。
他明白孙太后想说什么。
继续坚持下去,他这个皇帝定会彻底让臣子寒心,最后落得个跟朱祁钰一样的下场。
朱祁钰为了扶持亲子上位,不惜无故废后、更易储君,不但违背了他即位时作出的承诺,而且还变乱了礼法制度,这是文臣缙绅不能容忍的事情,所以君臣自此开始离心离德。
当夺门之变爆发之后,群臣上朝见到的人,却是朱祁镇时,哪怕有些错愕不解,却也选择了默认。
为什么?
因为这个皇位本就是他朱祁镇的。
因为朱祁钰一意孤行与群臣离心离德,没人会替他发声。
就连于谦都在夺门之变时,选择了坐视选择了旁观,更何谈其他官员呢?
君臣离心,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遇到了却难以弥补。
朱祁钰的所作所为,孙太后是看在眼里的,她清楚自己阻拦不得,索性听之任之。
看着朱祁钰废掉反对更换储君的汪皇后,看着杭氏母凭子贵被册立为皇后,又看着那朱见济福薄早夭,朱祁钰疯了一样沉溺后宫最后累垮身子……这一切孙太后都看在眼里。
从最初君臣齐心守卫京师,打退瓦剌大军,而后励精图治,到后面为了皇嗣沉溺酒色不问朝政,朱祁钰前期确实做得不错,堪称是一个英明君主,可惜他败就败在动了心思扶持亲子上位,最后与群臣离心离德!
“皇儿,朱祁钰你也是看在眼里的,难道他给你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孙太后满脸疲惫地开口道:“你本就曾铸下大错,何必再跟他们争斗呢?难道非要在百年之后,落得个昏君的骂名吗?”
她这可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打实的告诫。
土木之变成为朱祁镇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距离昏君就差那临门一脚了。
结果朱祁镇现在还要与群臣争斗,逼得群臣伏阙叩问哭嚎,这基本上就是坐实昏君之名了。
朱祁镇脸色阴沉,心中火气不断翻涌。
“母后!”
“朕才是天子啊!”
“先前三杨秉政的时候,朕就对他们一再隐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僭越神器操弄权柄!”
神器,是什么?
就是江山!
就是社稷!
就是皇帝专有的权力!
而三杨做了什么呢?
首先第一个,那就是内阁的票拟!
其实不管是内阁的票拟,还是司礼监的批红,这二者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比如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是一个工作狂人,废除宰相制度,将宰相职权下分六部,自己处理批阅所有的奏章,在位三十一年如一日,宵衣旰食治理国事,每天都要批阅奏章到深夜。
在太祖如此勤政之下,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被文臣缙绅糊弄的事情,也压根不可能出现让宦官代他批红、让文臣代他批阅奏章的事情!
皇帝不勤政,皇帝想偷懒,皇帝不能视政,这就是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产生的真正原因。
朱祁镇就是即位初期年纪太小,一个七岁的娃娃,怎么治理朝政?
所以三杨顺势就替他做出决断,代天子行使权力,票拟就是这么来的!
此外,三杨还刻意打压武勋,大量裁撤边地卫所,放任将领贪污腐败,欺压士卒败坏军纪,放弃永乐年间一直执行的对草原的打压及分化策略,任由瓦剌崛起;而南方放弃安南之后,又继续坐视麓川壮大,反正就是一个缩边战略,不给武将勋贵任何立下军功的机会!
长此以往下去,草原暂且不提,单单看西南,麓川壮大必将糜烂西南,或许下一个大理国即将重现,这是大明能够接受的吗?
再有,三杨主政期间对下西洋深恶痛绝,如正统元年朝廷遣古里、苏门答腊等十一国使臣随同爪哇使臣出航,并请爪哇国王分送其他国家的使者回国,三杨还以他朱祁镇的名义命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停罢采买营造,并由此终止下西洋贸易!
自此以后,下西洋成为一个绝对禁忌,任何人提起都会遭受驳斥,这就是三杨做的好事!
最令朱祁镇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保举法!
三杨主政期间废除官员诠选,推行保举制。
所谓保举制,简单的说就是,官员升迁选拔,由官员自己推选,皇帝只需要给推举出来的官员盖章任命,“方面官令在京三品以上官举荐,县令令在京五品官举荐。”
说得再直白点,县令以上的官员都需要京官举荐,没有举荐你干的再好都没有升迁的机会。
举荐给皇帝的都是我的人,皇帝选谁都一样,官员任免权完全被架空。
这是什么?
三杨这是要做那奸相胡惟庸啊!
当年胡惟庸擅权专政时,就是这般擅自决定官员人等的生杀升降,把持朝政笼络党羽,从而试图架空皇权!
三杨搞出这个保举制,不就是想做那胡惟庸没做完的事情吗?
一想到这里,朱祁镇就怒不可遏。
“母后,此事朕自由决断,您好好歇着!”
话音一落,朱祁镇径直转身离去,任由孙太后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见此情形,朱见深急忙上前扶住了孙太后。
“祖母,父皇乾纲独断,没人劝得住的!”
孙太后一听这话,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她生的儿子,她当然了解。
只是这样继续争斗下去,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只怕真会摇摇欲坠了!
“太子,你是一国储君,这个时候你要承担起责任。”
孙太后看向朱见深,摸着他的脑袋鼓励道:“去劝劝你父皇,别再斗下去了!”
面对孙太后的命令,朱见深没法拒绝,所以辞别她后就又回到了乾清宫。
此刻朱祁镇依旧满脸阴沉,显然方才孙太后的告诫,他压根就没听进去。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同以往,朱奠培罪行累累这是事实,群臣也是为了大明律令着想……”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说不下去了。
因为朱祁镇正满脸怒容地盯着他。
见此情形,朱见深立马跪倒在地上。
“父皇息怒。”
沉默了良久后,朱祁镇这才幽幽开口。
“太子,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杀了于谦不可吗?”
听到这话,朱见深瞳孔猛地骤缩。
不是因为泄愤?
不是因为夺门党的逼迫?
不是你朱祁镇亲自下的黑手?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