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天下大弊,何以为贤?

直房里面,鸦雀无声。

李贤眉头紧蹙,闪过很多画面。

第一个,正是那王莽摄政立于陛阶之上,看着蚕食大汉气数的公卿列侯,决心革新变法。

下一个,王莽受到刘氏天子限制掣肘,所以他不断给自己加官进爵,直至最后直接篡汉自立,改元建新!

然后,偌大一个新朝遭受反倒攻算,世家门阀全部跳了出来造新朝的反,黎民百姓也将一切苦难归咎于这个篡汉的“国贼”身上,狼烟四起,天下大乱,王莽木然被杀,尸身被哄抢分食!

这是王莽!

下一个,是方孝孺。

即位之初锐意进取的年轻天子,与一心践行儒学思想的真大儒,二人联手敲定了新法,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建文新政”!

他们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而且败得如此彻底。

年轻天子高坐在龙椅上面,一把火焚毁了紫禁城;真大儒被生擒活捉不愿屈服,对燕王大骂不止,最后被诛灭十族!

这跨越千年的革新变法,不出所料地都走向了失败。

“李阁老,何为忠奸?何为清浊?何为贤拙?”

太子朱见深的声音传来,将李贤给惊醒。

他暗自琢磨着这个问题,久久都说不话来。

“王莽是忠是奸?”

“前半生克己复礼,被誉为道德楷模,贤良圣人;后半生野心勃勃,窃取江山,又被骂为国贼!”

“方孝孺是拙是贤?”

“拜入名儒宋濂门下,进学修德天下扬名,入阁成为帝师,君前奏对知无不言,后一手策划了建文新政,准备打造出一个大同盛世,却因为失败而惨遭诛灭十族!”

若是侃侃奇谈,那自然有些空乏。

大道理谁都会讲会说,那又有什么意义?

可两个鲜明的例子摆在眼前,这一次李贤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王莽是忠是奸?

方孝孺是拙是贤?

李贤沉默了良久,最后怅然道:“殿下恕罪,臣不知!”

“不知?”朱见深笑了,“那孤且问阁老最后一个问题。”

“天下大弊,源自于何处?”

天下……大弊?

李贤豁然抬头,看向这位太子殿下,眼神里面充斥着复杂情感。

他这是在隐喻大明吗?

天下大弊!

大明烂了吗?

确实烂了,烂得千疮百孔,烂得触目惊心。

其一就在于土木之变,京军精锐丧尽,剩下这些历经一个景泰朝后,早已腐朽没落。

最关键的在于,那场土木之祸,让四方蛮夷都看到了大明的疲软无力,都看到了大明的外强中干!

因此自那以后,四方蛮夷屡屡对大明做出挑衅之举,尤其是鞑靼瓦剌更是年年寇边袭扰,朝廷每年拨出去的军费款项,那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其二在于吏治腐败,土木之变与夺门之变,直接粉碎了朝堂正常运行机制,更是加剧了朝堂内部的南北分裂,南臣和北臣水火不容报团结党,利用于谦恢复的保举法大肆提拔亲信、培植党羽,这便是朝堂动乱的由来。

一场夺门之变,景泰重臣被清洗了个干净,可他们只是被逐出朝堂,又不是直接死了,于朝野的影响力还摆在那里,比如那陈循,比如那商辂,还有王直、萧镃、江渊……至今都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朝廷!

他们每个人都曾身居高位,每个人身后又站着多少士绅大族,哪怕骤然间被天顺帝罢免流放,可他们背后的士绅大族却依旧在那里。

其三在于皇帝昏庸宠信奸佞,天顺帝之昏庸连李贤都看不下去了,明明亲眼目睹夺门党的张狂跋扈,却一再忍让不肃清朝堂,结果石曹当国秉政迫害了多少忠良?又提拔了多少奸佞,培植了多少党羽?

闹到最后,一前一后地密谋造反,险些冲杀进了紫禁城,天顺帝这才举起屠刀灭了他们,肃清朝堂。

李贤脑海中思绪万千,他本以为这些都是答案,可朱见深接下来这句话,却直接令他愣在了原地。

“天下大弊,在何处?”

“在帝王吗?”

“太宗皇帝又是五次亲征,又是营建新都,又是编纂《永乐大典》,还派郑和下西洋……这哪一项不是劳民伤财之举?可最后呢?永乐盛世摆在那里,文治武功千古一帝!”

“在朝堂吗?”

“洪武朝堂党争不断,甚至搞出一个南北榜案试探皇帝,太祖皇帝杀了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这些朝臣长记性了吗?他们现在还不是一如既往地在结党营私,争权夺利?”

“在军士吗?”

“京军将士每日操练不说,还要承担本不该是他们的徭役,修筑宫殿、开渠挖河、疏浚河道……甚至是给某个权贵死去的爹娘修庙供奉!难道这是他们该做的事情吗?”

“在百姓吗?”

“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勤恳恳,耕田种地,可是他们忙碌了一整年,最后的收成都要缴纳赋税甚至还不够,只能将田地投献给士绅沦为他们家中的佃户,才能勉强混得温饱!”

朱见深情绪有些激动,已然脸色涨红。

“李阁老,孤来告诉你!”

“这天下大弊,不在君王,不在朝堂,不在军士,不在百姓,而是在于礼法!”

“礼法?”李贤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朱见深。

“没错,就是这礼法,儒家一直推崇的腐朽礼法!”

朱见深冷笑道:“儒生儒臣用这礼法,对上给皇帝天子制定好一条条束缚,希望大明皇帝在他们制定的框架里面,做个垂拱而治的无为天子,朝政交由儒臣打理即可!”

“而对下他们则是划分“士农工商”,利用手中权力打压工与商,压榨自耕农,最直白的方式,那便是儒生的功名特权,有了这东西士绅缙绅便可以免除徭役避开赋税,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兼并田地,掌控地方百姓!”

“士绅乡绅掌控着乡野田地,他们就掌控了百姓,因为百姓想要活命就得耕种出粮食自给自足,而想要耕种就要田地,所以百姓不得不听命于这些盘踞乡野的士绅乡绅,所以这些士绅乡绅掌控了乡野话语权,他们才是这些田地的真正主人……”

“太子殿下!”李贤忍不住厉喝道,“这些话殿下切莫再提,臣只当今日没有听过!”

话音一落,李贤起身便走,脸色白得有些吓人。

见此情形,朱见深丝毫不慌,反而再问了一个问题。

“李阁老,何以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