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项忠乘坐马车缓缓离京。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眉宇之间尽是忧愁。
马车款款向前,很快出了城门,不久之后却突然停下。
“老爷,有人相送!”
听到这话,项忠颇为诧异。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次他是恶了天子,所以才会被贬出宫。
名义上是改为右副都御使,出巡甘肃,实则这是明升暗贬。
大理寺卿乃是三法司最高长官之一,负责全国刑狱的最高审核,并且有资格参与每日廷议,被列为朝堂大九卿之一。
这样一个实权官职,换来的是挂名的副都御使,傻子都看得明白,这其中的差距。
说实话,项忠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是有些愤懑不平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对北臣太过纵容了些,对待南臣反而一再苛责。
他项忠不过是弹劾了马昂几句,竟是直接被贬出京师。
这其中的差别对待,难免让人齿寒!
怀揣着思绪,项忠走下马车,却见来人竟然是内阁学士彭时,以及先前他未曾见过的一人。
“项忠见过彭阁老。”
彭时摆了摆手,示意项忠入座。
三人就这般坐在凉亭里面,气氛略显萧索。
“阁老,这位大人是……”
“詹事府詹事,陈文。”
陈文主动开口,项忠却更是疑惑。
因为他与这位素无来往,又是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过来送行?
瞧见项忠那满脸疑惑之色,陈文笑着解释道:“项大人不必多想,在下是奉命前来,送别大人。”
“阁下是奉何人之命?”
“东宫!”
听到“东宫”二字,项忠瞳孔猛地一缩。
太子朱见深?!
“太子殿下得知项大人被贬出京,为此颇为遗憾,特遣本官前来送行。”
“另,殿下作诗一首,赠与项大人。”
话音一落,陈文便取出诗作递给项忠。
项忠定睛一看,却是不由红了眼眶。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旁彭时听后也忍不住大为赞赏。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诗作。”
“这是一首题咏竹石图诗,以竹喻人,铿锵有力!”
“荩臣,太子殿下对你很是看好啊!你此去甘肃,定要安抚羌民,全功而还!”
项忠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大明有此储君,实乃大明之幸也!”
他之所以动容,正是因为这首诗写到了项忠心坎儿里面。
他这一生胸怀大略,精忠报国,廉洁自守,政绩斐然,所任之处,皆受民众称赞,为官至今从未做过任何徇私举动。
本以为皇帝陛下看在眼里,熟料还比不过尸位素餐的北臣,让人如何不心寒呢?
竹与梅、兰、菊一起被誉为“四君子”,其本身就具有凌云冲霄的进取精神,虚心善待的谦逊态度,并兼备梅、兰、菊的“清高”“幽洁”“隐逸”等高风亮节。
这诗作中“咬定”写其坚定不移的形态,“立根”言其本性孤高而不随俗,可见其扎根之深且稳。
而竹子扎根于散乱、破碎的岩石之中,不正是如他项忠这般,立于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吗?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项忠呢喃自语,眼睛越来越亮。
任你四面八方的狂风暴雨,一年四季的霜打雪冻,千般磨折,万般打击,青竹反而更苍劲挺拔,坚韧不移,顽强不屈!
这才是文人一生追求的刚劲风骨!
百折不挠!
顶天立地!
他项忠现在遭遇的这些挫折与苦难,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陈大人,劳您代我向殿下致谢。”
“殿下的意思,项忠明白了,绝不会就此沉沦。”
话音一落,项忠便起身,向彭时和陈文躬身一礼。
“项忠忧心甘肃羌民局势,就不久留了。”
“二位,来日再会!”
说罢,项忠便坐上马车,疾驰而去。
彭时目送着他离去,最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太子殿下出手,轻易便解开了荩臣的心结。”
“安简兄,现在能告诉老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他扭头看向陈文,后者已经坐回到了位置上面。
见状彭时也顺势坐下,静等陈文开口。
“纯道兄也清楚,陛下爱用北臣而厌恶南臣。”
彭时眉头一皱,但还是点了点头。
“国朝南北分裂一直有之,洪武年间还闹出了一场南北榜案……尤其是夺门之变后,陛下复辟登基,立刻展开了清算,景泰一朝的重臣几乎全都被罢免流放。”
“这之后,本朝历次科举,陛下也会明令内阁增加北士人数,间接地打压南士南臣……”
彭时眉头紧蹙,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诚然,这些都是实话。
也是天顺朝南北冲突加剧的真正原因。
但这陈文到底想做什么?
还是说,他背后那位太子爷想做什么?
“殿下是想通过此举,告诉这朝中的南臣,他对南臣没有任何偏见,甚至怜悯南臣此刻遭受的不公!”
此话一出,彭时瞳孔猛地一缩。
“陈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殿下此举分明就是在结党!”
“结党?”陈文嗤笑道,“殿下如今乃是监国太子,奉命摄政,还需要结党吗?”
“他只是不想寒了你们这些南臣缙绅之心,不想你们与皇室天家离心离德!”
“纯道兄敢说,自夺门之变后,自于少保被冤杀后,你们对陛下就没有不满吗?”
彭时张了张口,随后怅然叹了口气。
不满?
当然不满!
离心离德,这个词不是白来的。
天顺帝复辟的第一年,不管是后宫的太监,还是满朝的文武,不管是你是内阁大臣还是边关将领,不管你的职位有多高……
只要是景泰帝的宠臣,轻则免职流放,重则斩立决,朝中大臣几乎全部遭难。
尤其是,于谦于少保。
其他暂且不提,你这大明江山社稷,那是人家带兵保住的,光是这份力挽狂澜的社稷之功,再怎么着都能保全性命吧?
可是,于谦死了,被闹市游街,被斩立决!
那一日,阴云密布,百姓号哭。
也是那一日,群臣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别跟老朱家讲什么功绩,更别跟老朱家讲什么情义!
这些老朱家的帝王天子,都是如那太祖皇帝一样,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于谦之死,早已成了群臣心里的警钟。
自那以后君臣离心,也没必要为了江山社稷,抛头颅洒热血。
值得吗?看看于谦就知道答案。
“纯道兄,这一切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
陈文眼中闪过一抹狂热。
“只待殿下即位,乌云便会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