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治腐败！
权贵横行！
百姓穷苦！
军士困顿！
一如昔年的西汉王朝！
李贤很想要开口反驳，然而他却反驳不了。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眼下的大明。
还有一点，太子朱见深并未提及，那便是朝堂南北争斗，早已势如水火，随时可能一点就炸！
但这些都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李贤终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那就是太子朱见深的执政理念。
然而这些东西却让他万分惊恐，甚至是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呼吸困难！
非改革不可变！
非重建不可行！
两个词，革新，变法！
这位太子殿下，执政理念竟在于变法革新！
一时间，李贤有些心神动荡。
他是个儒学士，纯正的儒学士。
而革新变法、富国强兵这些，都是纯粹的法家思想。
如管仲、李悝、吴起、商鞅、慎到、申不害、韩非、桑弘羊等等，那都是主张“变法”的政治改革家，以“法治”代替“礼治”，鼓励“耕战”，力求做到“富国强兵”。
可是问题在于，现在是儒学的天下啊！
太子朱见深，怎能有这样危险的念头？
李贤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朱见深抬手制止。
“李阁老不必着急，且听孤先把话说完。”
“这王莽革新变法的指导思想，就是复古，李阁老不觉得有些熟悉吗？”
听到这话，李贤一愣，随即脑海中划过了一道人影。
“殿下说的是……缑城先生？”
“没错，就是方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又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
自幼聪明好学，长大后拜名儒宋濂为师，深受器重，被誉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后建文年间，朱允炆召方孝孺入京委以重任，先后让其出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次年便值文渊阁，尊以师礼，言听计从。
最后结果就是，朱允炆丢了江山，方孝孺被诛十族。
李贤有些不太明白，这位太子殿下念头怎就如此跳脱，方才还在西汉王莽呢，结果现在就突然蹿到了本朝方孝孺身上。
这方孝孺，有什么问题吗？
“孤方才说了，西汉就出现了土地兼并，那本朝是不是也有呢？”
朱见深笑眯眯地看向李贤，后者瞳孔猛地一缩。
直到此刻，李贤才终于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当然，我大明也有土地兼并，并且正愈演愈烈！”
“回到这方孝孺身上，他为什么要恢复井田制呢？李阁老想来已经明白了，答案正是和王莽一样的。”
李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建文帝即位后，面临的头等大事有二。”
“其一是社会贫富差距加大，土地兼并出现，也就是富者更富，穷者更穷，富者阡陌连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其二则是太祖高皇帝分封的诸王凭借封地拥兵自重，嚣张跋扈，作奸犯科，成了中央朝廷的心腹大患。”
“那么，方孝孺作为建文帝的帝师，也是朱允炆首席顾问，对于让建文头疼的两大问题，方孝孺选择了一个十分高明的手段，直接将二者毕其功于一，那就是——恢复井田制！”
毕其功于一？
恢复井田制？
李贤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好像能够理解方孝孺当年的做法了！
“方孝孺从儒家经典中找寻痕迹，又从王莽复古改革中获得了灵感，最终发现了井田制，他认为要把天下土地收归国有，不准买卖，山川河流全部收归国有！”
“如此一来，本来是诸王的土地就成了天子的土地，诸王拥兵的经济基础就被剥夺了，你没钱没粮怎么养兵呢？更不可能会造反，等同于是剥夺诸王的经济大权！”
这一点，李贤自然听得明白，其才猷足以比肩三杨。
“而且此策同时还限制了豪强兼并土地，减轻民间压力，缓和社会矛盾，可谓一举多得。”
“于是，方孝孺提出的复古井田制，这就成了建文新政的核心。”
朱见深抿了一口茶水。
“方孝孺改革的另一内容，就是以《周礼》为基础改革官职，内容还是老一套，给现有官职改名，以周礼的六官为新官职的名称，内容和王莽改革极其类似，基本上没有任何用处，但我们可以看出建文新政的实质还是复古。”
“说白了，方孝孺和王莽都是一样的，他们政治思想的主旨是民本，他们认为君主最基本的职责是养民，“诚以格君”是君职落实的主要途径，治国的根本法则是“均平”，治国路径应该是仁以施治，“视民如伤”，复古井田制，藏富于民，重用人才、慎选治国理民之吏……一切都是为了抑制土地兼并，提高国朝税基罢了。”
朱见深放下杯盏，微笑着开口。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家这思想主张是对的，就是太过天真罢了。”
井田制。
这并不是重点。
不管是王莽，还是方孝孺，目的都不是真的要恢复什么狗屁井田制。
他们从一开始真正想要的，就是以井田制为基础，禁止土地买卖，山川河流收归国有，从而缓和社会矛盾，让老百姓可以耕田种地，这样他们才不会痛恨朝廷反抗朝廷。
可惜，任何革新变法都会触动既得者的利益。
放到大明，依旧如此。
王莽得罪了世家门阀，所以他的新朝存在不过十五年就轰然崩塌了。
而方孝孺这样做，同样得罪了天下士绅缙绅，朱允炆本就不得军心，经过方孝孺这么一折腾，结果江南士绅齐发力，建文帝连军饷都凑不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军南下夺了他的江山！
这就是事实！
朱见深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直接给李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觉得自己以往坚定不移的执政思想，此刻正被这位太子殿下用铁锤翻来覆去地猛砸！
李贤忍不住追问道:“所以，不管是王莽，还是方孝孺，他们其实都没错吗？”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朱见深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在孤看来，他们抑制土地兼并的思想主张并没有错，他们都只是践行儒学思想，试图打造一个大同之治罢了。”
“而他们错就错在，没有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革新变法，最后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