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朱见深在文华殿批阅奏章。
当然，他不过只是走个流程。
奏章有内阁阁老票拟，然后交由司礼监披红，压根不需要他这个监国太子表达意见。
朱见深不过只是趁此机会，了解一下时政大局罢了。
他手中正拿着一篇奏章，这是靖远伯王骥之子王瑛上的奏章，大体意思是他父亲王骥久病缠身，估摸着是要不行了。
王骥可不是常人，而是大明首位因军功而封爵的文官，此人刚毅有胆，通晓戎略，后面还参与夺门之变，不但自己亲自披甲上马，还将儿孙都带在了身边，可以说也是传奇人物了。
现在王骥都八十三了，一个糟老头子，死了也就死了。
不过朱见深却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或许此事还有些运作空间。
正思索着，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殿下这是入迷了？”
朱见深抬头一看，见来人正是李贤，他不由打起了精神。
环顾左右，却见徐有贞和彭时都不知去了何处，门外有一些舍人在忙碌着，直房里唯有自己与李贤二人。
察觉到这个细节，朱见深心中顿时一凛。
“李阁老说笑了，孤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本朝之制文臣不许封爵邑，惟有武功者不在令。自洪武以来盖百年于兹矣，文臣有武功而封爵邑者，始一人焉，便是靖远伯王公。”
“王公体貌清臞，风仪俊整，尤善谈论，见者为之愯然，报功有典，逈出群流……不曾想王公大限将至，令人扼腕！”
李贤听后点了点头，道:“王公一生功名事业，视前古为无愧矣，然寿有定数此乃天定，非人力可改。”
事实上，这王骥活了八十岁，放在古代任何一个朝廷，那不只是“高寿”了，而是应该叫做“人瑞”，证明天子大治，百姓安康。
正所谓“盛世人瑞”，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王骥不只是在为自己而活，还肩负着某些强加于身的代表意义。
朱见深不明白李贤为什么会主动找上自己，但他确实一直想与这位天顺帝心腹好好聊聊。
毕竟在朱见深的帝王规划中，李贤是必不可缺的重要人物。
借着王骥这个话题，朱见深看向李贤笑问道:“李阁老，可知‘人瑞’？”
李贤点了点头，“人瑞一词最早出自《诗经·大雅·棫朴》：“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意思是周王长寿，为何不成就这人瑞之相。
这里的“人瑞”是指天子。
后来，该词逐渐演变为对长寿老人的尊称。
“那西汉王莽可有人瑞之相？”
朱见深继续追问。
一句话直接给李贤整不会了。
西汉王莽，那个篡汉自立的乱臣贼子？
这……他有什么“人瑞之相”？
李贤眉头一皱，便摇了摇头。
“殿下是否误解了，王莽乃篡汉国贼，岂会有人瑞之相？”
听到这话，朱见深却是笑了。
“当真如此吗？”
“李阁老可是忘了，王莽未曾篡汉前，可是出了名的圣贤啊！”
“王莽出身的王家，因为皇后王政君得以封侯拜相，是以王家子弟都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好手，只有王莽不同，他自幼喜爱读书，勤奋博学，孝事老母，以德行著称。”
“当时的王氏家族乃权倾朝野的外戚世家，王家先后有九人封侯，五人担任大司马，是西汉一代中最显贵的家族，族中之人多为将军、列侯，生活侈靡，声色犬马，互相攀比。”
“唯独王莽独守清净，生活简朴，为人谦恭；而且勤劳好学，师事沛郡陈参学习《仪礼》，他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遗子，行为检点，作风严谨，对内侍奉诸位叔伯，十分周到，对外结纳贤士……在世人眼中，王莽就是这个大族中的另类，更是世人眼中的道德楷模！”
“李阁老觉得，此刻的王莽，是否具备人瑞之相呢？”
废话！
人家都是道德楷模了，那还没有吗？
李贤眉头紧蹙，他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原本他只是趁着徐有贞不在时，想要探探这位太子殿下的底，确认那些事情是不是这位太子殿下所为。
结果没有想到，几句话交流下来，什么都没探到不说，他还被人家给问得哑口无言。
思索了片刻，李贤还是回答道:“此时的王莽，可称作人瑞！”
圣贤嘛，确实是人瑞，这个时候的王莽，妥妥的圣人转世，大贤化身。
眼见徐有贞落入了陷阱，朱见深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王莽以儒学为信仰，以儒家为行动准绳，养成了良好的文化素养和道德素养，成了世人眼中的道德楷模，圣贤化身！”
“既然如此，那李阁老可知，这般人物为何会做出那篡汉之举呢？”
一步接一步，步步不容易。
李贤怔愣良久，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斯人已逝，臣也不知王莽为何篡汉。”
没有篡汉之前，王莽是一位世人钦佩敬重的道德楷模，可篡汉之后，他就成了窃取江山的乱臣贼子！
那为什么，王莽要篡汉呢？
不篡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受天下敬仰，难道不好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李贤确实回答不上来。
“阳朔三年，王莽被任命为黄门郎，入职中枢。”
“永始元年，王莽进封为新都侯，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时年三十岁。”
“绥和元年，王莽继他的三位伯、叔之后出任大司马，时年三十八岁。”
“绥和二年，成帝崩哀帝继，王莽卸职隐居于封地新都，遂闭门不出，其子王获杀死家奴，王莽逼其子自杀谢罪，世人皆知其贤能。”
“元寿二年，哀帝无子而崩，王莽再任大司马，录尚书事，拥立九岁的汉平帝登基，由王莽代理政务，得到朝野的一致拥戴，时年四十五岁！”
李贤茫然诧异地看着朱见深，他不明白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诚然，纵观王莽前半生的履历，可以称其为“完人”。
毫无污点，毫无错误，毫无劣迹，堪称“完人”。
随便从其中拎出来一条，比如王莽逼亲子自杀谢罪，放在西汉那都是极其炸裂的存在。
虽然汉朝有明文规定，不能随意杀死奴隶，需要经过官府批准后才能处死，但对于权贵如王莽而言，他就算把府内杀光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偏偏，王莽选择了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逼亲子自杀谢罪，以全他王莽的贤名！
这是真贤德，还是假仁义？
李贤不得而知。
朱见深含笑开口，一句话惊得李贤头皮发麻！
“李阁老，有没有一种可能，王莽之贤一开始就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