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幻觉

金悦从不敢对什么事情抱有信心。

从小如此，长大如此。

她觉得世界是这样运作的：每个人每时每刻在每个地方留下一份痕迹，然后接着往下走，留下新的痕迹。

人便由这样的痕迹构成，支离破碎，却又各自独立。

她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完整的人。

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人心无时无刻都在变化，上一秒的自己或许兴奋至癫狂，下一秒却又悲伤若泣。

不论是周边的大人，亦或者她自己，都是这样的。

不如说人生像走进一个大大的游戏厅，人们将身体、时间、认知当做游戏币，走进每个色彩不同的游戏机里选一款钟爱的游戏消磨时光，就这样直到老去，没什么意义，只是在消磨。

以上种种，都让她觉得人生嘛，玩玩就过去了，没什么值得认真对待，她也没有那个本事认真对待。

但金悦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完整的人。

他们或许不够耀眼。但就像奇幻小说里的冒险小队，当大家讨伐了哥布林一整天后劳累得不行，在林中空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做时，同样疲惫的他会气喘吁吁从树林里抱回一堆枯木，升起篝火。

于是苍蓝冰冷的月夜，一抹暖红的火光打在身上。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再也没有体会过寒冷。

他们到底所求什么呢？

金悦会幻想自己躺在篝火旁看着他的脸，思考着这个答案。

她不知道。

可如果是这样的人。

相信他，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221空军基地外围的迷雾在一瞬间被驱散，浓雾退却，一个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从垃圾堆里爬了起来，用双手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头颅。

其断颈处冒出雪白色噪点，凝聚成针线，以极快速度游离在触目惊心的伤口中，每一枚腐臭的血都被吞噬。

可视度极低的雾中，他终于站了起来，风吹过，掀起地上的尘埃。

倏地，他从雾中看来，目光如炬。

场上大大小小总共七十六只，不论虚实，每一名试图袭击金悦的尸者脖颈处瞬间出现一道纯黑色的圆环，1微秒内剧烈收缩，咔咔咔咔咔咔——

苍黄野兽们的头颅滚落至地，在灰白瓷砖上像是绽放了一朵难看的花，跳了一支不优雅的舞。

然而这并未结束。

在金悦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整个221空军基地外围开始化作浮灰湮灭，虚实的界限在此刻被击破，朽烂的银杏树、破败的红砖房、遍地垃圾或陈尸，随着雾影，它们慢慢褪散。

连带着铁门外那只静滞着，穿着灰西装的鬼也消失了。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白底红字，机身坚硬线条流畅，尾翼上印着一颗炽红五角星的飞机出现在眼前。

它正处于滑跑加速阶段，阳光打在驾驶舱上的玻璃，光斑随着视角的不同而变化，每一刻都醒目而刺眼，只能使人隐约看见坐在驾驶舱内那个全副武装的身影。

这是一架准备执行侦查任务的官方战斗机，此刻达到离陆速度，舱内驾驶员已拉起操作杆，机头抬升，战斗机的升力超过重力，机轮缓缓离地。

白裙金悦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她终于回忆起陆羽最初说这一切都是幻觉的原因——此刻她们已不身处基地外围，而是来到了一片坚实跑道上，附近是成片绿茵和洁白房子，光柱从乌云缝隙间投射，世界美好的像是新生。

她想跟谁分享这股喜悦。

扭头，却没看到其他年龄段的自己在身边，或者陆羽在身边。

15岁的自己倒是在不远处，她的头发和黑裙随风飘扬，双眸略微失焦，注视着周围，一幅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

而陆羽在更远处，远到她只能辨认那个正在活动的黑点的确是他，毕竟附近没有其他活人了。

可眨眨眼，陆羽居然来到了自己身边。

“你……”

白裙金悦想起自己那一枪，当时她真的不认为陆羽有机会完成整个灵异失常，因为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每个人面对的失常现象是不同的，大部分驭鬼者都是直接死亡，被鬼接管身体……

“你成功了。”她看着对方那双眼睛。

阳光下，陆羽浅棕色的双眸透出一股清冷的灰，他的睫毛长长的，外眼角微微下垂，双眼皮是扇形的，只是这样睁着，就使人从他眸子感到莫名的哀伤，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彻底失去了。

但这股哀伤的底色，却又是坚硬感，这坚硬感宛若一把刀，什么也都劈开。

搭上随光线变化的，他脸上若隐若现的细微伤疤，以及他脖子上那道深褐色的印痕，这股坚硬感便愈发明显了。

“嗯。”陆羽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冷冽感：“断头鬼的鬼域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算是见识到了一些新鲜东西。”

“那太好了，这样我们对抗克尔凯廓尔的胜算就更大一分了！”白裙金悦尽力按捺住自己的兴奋，她以往的人生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那我们快把她们接回来……然后一起，去飞机上看看……”

她接着说道。

看向陆羽的眼神，渐渐变得和15岁的自己一致。

陆羽却没有说话。

风呼呼吹着，两个人站在跑道边缘上，周围莫名沉寂了一会儿。

白裙金悦注意到15岁的自己始终没有走过来，穿着黑裙的那女孩眼中满是彷徨、不解、疑惑、迟疑，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眼中有这种情绪。

“这是什么？”

白裙金悦看着陆羽握着的一支白菊花，她接到手中。

“这场幻觉持续的时间比你想的要更久。”陆羽还是选择说了出来：“你们每个人的幻觉，也不尽相同。”

“什么意思？”白裙金悦脸部的肌肉有些颤抖。

“从我们踏入铁门开始，用斧头杀人的鬼就已经开始制造幻觉，我们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虚假。那些尸者并未真正存在。鬼打墙也并未真正存在。但是，由幻觉造成的失误却是真实存在的。”

“被尸者吸引目光，好奇地回头看，因此中招；与我们走丢，在某个瞬间被幻觉裹挟精神崩溃，因此中招；看到所有人都死亡后，在幻觉中躲藏起来，不敢相信任何事物；以及，在幻觉中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12岁的你和17岁的你，已经死去很久了……”

“你和15岁的你，至少再度经历了上千次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