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学术研究与课堂教学

在刘乃昌教授的指导和引领下,学术敬畏心与研究崇高感不断提升,与课堂教学紧密结合的想法越来越明晰。我下定决心在学习吸收前辈教师教学经验的基础上,根据自己专业知识底子薄的实际情况,通过深入研读教材与认真撰写讲稿,努力提高学术素养和专业水平。

在学习研读教材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一些必须首先自己搞清楚才能课堂讲明白的问题。这些问题归纳起来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不同版本的文学史教材虽然各有特点,但讲述内容、基本观点和文献材料选择不尽相同,即便是游国恩主编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三卷本《中国文学史》也不例外,诸如对中国诗歌与散文发生的论述,都没有清晰明确的表述;二是文学史教材对作家作品的介绍同作家本集自述的实际情况多有不符甚至相互矛盾,诸如西昆派领袖杨亿的卒年标注不同版本相差十年,而对黄庭坚文学思想的评论介绍相比本集文章的自述表达,亦有悬殊;三是对具体作品的分析讲解往往含混模糊不到位,甚至有明显错误,比如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煞拍的经典金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其中的“兼”字,实际上是繁体汉字“无”的讹误,文学史教材与《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也没有发现,更不会纠正,导致对作品本义理解的错误。下功夫把类似的问题搞清楚,课堂讲授的内容才能准确严谨,避免以讹传讹,而学术研究与课堂教学也会有机地融为一体。按照这个想法,我开始从作品分析入手,将课堂讲授的作品反复琢磨,力求准确把握主旨、搞清作品本义、突出创新亮点,然后写成文字讲稿,不断推敲修改和完善,以此锻炼分析作品的思维能力与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努力增强学术研究基本训练和夯实基本功底意识。

诸如王禹偁《村行》诗与《点绛唇·雨恨云愁》词的赏析,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赏析,柳永《雨淋铃·寒蝉凄切》《望海潮·东南形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赏析,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词、林逋《山园小梅》诗的赏析,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踏莎行·一曲新词酒一杯》赏析,欧阳修《画眉鸟》诗与《踏莎行·侯馆梅残》词赏析,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诗与《桂枝香·金陵怀古》词赏析,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词赏析,黄庭坚《寄黄几复》《登快阁》诗与《念奴娇·断虹霁雨》《木兰花令·黔中士女游晴昼》词赏析,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赏析,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满庭芳·山抹微云》《踏莎行·雾失楼台》赏析,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少年游·并刀如水》《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赏析,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声声慢·寻寻觅觅》《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赏析,陆游《书愤》《示儿》《游山西村》《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赏析,辛弃疾《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青云案·东风夜放花千树》赏析,姜夔《踏莎行·燕燕轻盈》《扬州慢·淮左名都》赏析,吴文英《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赏析,乃至元曲《龙虎风云会》《竹坞听琴》《陈州粜米》赏析,《〈西厢记〉艺术成就的多维审视》,等等,这些曾经公开发表或出版过的赏析文章,都是当时文学史课必讲的传统经典作品,也是备课时经过细心研究写成的讲稿。

正是在撰写这些讲稿的过程中,我渐渐摸索和锻炼着分析研究文学作品的方法与能力,培养着学术研究应当具备的素质,也渐渐增强了讲授课程的自信与勇气,成为浓厚学术兴趣的前行动力。发表在《齐鲁学刊》(1983年3月《古典文学专号》)上的短文《“小山重叠金明灭”释义》就是着眼于“小山”名词的理解与诠释,贯通了全词的基本主旨,纠正了以往偏离本义的讹误:

“小山重叠金明灭”释义

温庭筠有一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闺怨”词。作者别具匠心地摄取“梳洗”“弄妆”这样一个生活镜头,通过主人公形态举动的描写,表现其幽怨孤寂心情,把一位笃情善感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给读者。

然而,对起拍句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莫衷—是。当代各家注本,多以为写“绣屏”“画屏”“枕屏”:“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小山句,谓画屏与初日的光辉照映成彩。”(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小山,枕屏上所画之景。金明灭:屏上之金碧出水,因日久剥落,故或明或灭。”(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这些解释,大都本于清代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许氏诠注,何以为据,我们不得而知。但观飞卿词作,确有不少“屏”“山”相连的诗句,如“枕上屏山掩”“鸳枕映屏山”“晓屏山断续”“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等。毫无疑问,这些“山”,皆为“屏上之山”,许氏注“小山”为“屏山”,或据以类推。然问题正在这里。许注,就字生发,难避牵强之嫌。句中“小山”看不出与“屏”字有何内在关联。立足一句,不顾全篇,不免失之孤义。全词笔墨集中人物身上,唯此一句写境,极不可解。以章法言,《菩萨蛮》起拍两句,多用对偶句,以表现一个独立境界。如相传为李白所作《菩萨蛮》,首二句便是“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和谐地构成了一体。其他如“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温飞卿),“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魏夫人),无不如此。若首句写环境“屏山”,与下句的“鬓云”“香腮”显然唐突难接,不能融成一体。诗虽可跳跃,亦不至如此。何况温庭筠向以工造语、精雕琢著称,怎会如此硬直?

理解此句关键是“山”字。在古典诗词中,“山”不一定是实指。诗人常借用“山”的形象来写其他事物。如辛弃疾曾用“山”分别写浪头之大、怨恨之重:“截江组练驱山去”(《摸鱼儿》)、“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所以,不能拘泥于字面本身,而应从全词意境出发,探求“山”字真义。对此,夏承焘先生《唐宋词欣赏》指出,这里的“小山”是“指眉毛”。夏老还特加小注,说明所解之据:“唐明皇造出十种女子画眉的式样,有远山眉、三峰眉等等。小山眉是十种眉样之一。”此解使起拍两句内容相接,“眉毛”“鬓云”“香腮”均写面容,显得和谐统一。然细加玩味,夏老所释,“‘小山重叠’即指眉晕褪色、‘金明灭’是说褪色的额黄有明有暗。”前者尚有可商榷之处。

唐宋诗词中不少用妇女的发髻来写“山”的形象。刘禹锡《望洞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把平静的湖水比作“银盘”,而把坐落在湖水之中的君山比作一个发髻;雍陶的《题君山》:“应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他也以妇女发髻描写君山的形象;皮日休描写月夜中的群山形象更妙:“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缥缈峰》)。宋代黄庭坚脍炙人口的《雨中登岳阳群望君山》,用更加细致的笔触直接以妇人之螺髻来写山影重叠的形象:“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任渊注:“君山状如十二螺髻。”宋词中把山比作螺髻的现象更多。苏东坡不仅用“螺髻”写静态中的山峰:“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蝶恋花》),而且还用“云鬟倾倒”(《减字木兰花》)写船行时看到的山态。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描写建康城外,青山环绕、隔江对峙的情景说:“山围故国绕青江,髻鬟对起。”辛弃疾也写了“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把江水比作玉簪,远山喻为发髻。

笔者以为,温词起拍句中的“山”也是利用与“发髻”轮廓上的相似点,巧妙地比喻为“发髻”。他以“小”饰“山”,更突出了“发髻”的特点。“重叠”即描述其盘缠隆起之状。这一点我们还可从《菩萨蛮》创调特点来加以佐证。据唐苏鹗《杜阳杂编》载:“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璎珞被体。号‘菩萨蛮队’。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五代孙光宪《北梦锁言》载:“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绹)假其(温庭筠)新撰密进之。”温庭筠这首《菩萨蛮》写于大中年间,其内容自然与词牌相关,苏鹗所说“危髻金冠”正是指此调起因。再则,《菩萨蛮》又名《重叠金》。“重叠金”系指金属首饰,也与人物装束有关。温词中“金明灭”也是着笔首饰,“明灭”者,首饰光泽以晨起尚未佩戴而不存之意。

综上所述,“小山重叠金明灭”乃是写妇女初醒发状,以示其惺忪懒散神态,与下句“鬓云欲度香腮雪”正相协调吻合。故则全词写妇女晨起梳洗打扮、表现“红香翠软”之情趣。

文章不足两千字,着眼于这首词作中“小山”一词的理解与诠释,围绕全词内容主旨的理解,对学界诸多名家的注释展开深入讨论,充分利用文学作品中的历史事实与科学严谨的逻辑推理,广征博引,不仅以丰富翔实的文献资料为依据,提出令人信服的独到见解和结论,而且通过深度考察,寻找出现问题的原因与以讹传讹的来龙去脉,呈现出学术思考的严密论证与科学辨析性。编辑部以“小问题、硬功夫,新见解、立得住”给予热情鼓励。有了自己的依据与见解,讲课时就可以胸有成竹地采用自己的结论,来讲述作品全篇的思想内容、结构逻辑与艺术特征,实现了学术研究提升教学质量、课堂教学与学术研究融合一体的目标。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宋代文学史上必讲的传统经典名篇,当时以“豪放于外与婉约其内”为题撰写讲稿,重点突出作品本义的理解与艺术境界的创新。讲稿指出:“这首词一直被视为文人‘豪放词’的开山之作,但以往学人不无曲解或误读处,苏轼以传统的‘婉约’手法为基础,创造了‘豪放于外’‘婉约其内’的艺术新境界,成为文学艺术创造性传承与创新性发展的经典案例。”对作品进行逐字逐句逐段细致讲解后,指出“词的上阕写景议论,即景抒怀,层层深入,通过描写和凭吊赤壁古战场,表达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敬佩和缅怀;下阕以凭吊古人,抒发心志,反映作者报国理想难以实现的惆怅”,“以往学界的‘羽扇纶巾’乃‘诸葛亮’说、‘多情应笑我’乃‘应笑我多情’的‘倒装句’说之类,显然属于误读或曲解”。在分析和总结这首词的境界创新时认为: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被称为振聋发聩的千古绝唱。这首作品,在宋代词史、中国古代词史,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都有重要的创新典型意义。作品从多个方面呈现出艺术境界的创新,成为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典范。

一是题材内容的创新。词为“艳科”,苏轼之前,词的表现内容,大都是“月下花前”的儿女情长、“红香翠软”的闺阁心绪、“羁旅行役”的悲伤愁苦之类。《赤壁怀古》将重大的历史事件、雄奇的壮丽景观、杰出的英雄人物和崇高的报国情怀,作为词的表现内容,不仅极大地开拓了词的表现题材,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大大提高了词的社会功能和文学品位。因此,宋人胡寅在《酒边词序》里说,苏轼的这首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二是构思谋篇奇特。作者既创造性遵循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传统规范,又创新性发展“言志”功能,将时间“千古”与空间“赤壁”密切配合,而以周瑜作为结构全篇的中心线索。上片重在写景,情在景中,下片重在抒情,情中有景。全词以主要人物周瑜为核心,形成“人物、空间、时间”融为一体的逻辑格局,起于实“大江东去”,接于虚“遥想公瑾”,收于虚实兼备的“酹江月”。全篇目标明确,中心突出,层次分明。

三是语言生动精警。以“乱”状写江岸参差错落的奇“石”,用“崩云”渲染山峰高耸入云的状态,以“惊”写波“涛”,突出声音的惊心动魄,用“裂岸”描述巨大声响和气势,用“卷起千堆雪”描绘水面景象,无不让人有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景的感觉。而以“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描述周瑜英俊潇洒、气定神闲的大将风度,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四是意境雄奇深沉阔大。全词情、景、事、理、趣、味、韵,综合汇聚,熔写景、议论、抒情于一炉,上下连接数千年,天、地、人浑融一体,视野开阔远大,意境雄奇壮丽,情感深沉浓厚,形成感染人心、惊心动魄的突出特色。

五是创造了“豪放于外、婉约其内”的独特风格。苏轼一改前人婉约缠绵而为豪放雄奇,开豪放词之先声,有力推动了词的艺术风格多样化。但这仅仅表现在语言、意象、场景等表层,而深层的表现方法与总体风格,依然保持并发扬了委婉含蓄的“婉约”传统,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过对周瑜的艳羡,委婉表达报效国家矢志不渝的坚定,由此创造了“豪放于外、婉约其内”独特风格,体现着巨大的创造性传承和创新性发展。这是词人经历了“乌台诗案”以后,惊魂未定的艺术体现。

六是文化底蕴深厚。《赤壁怀古》含纳的丰富文化信息量和作者表现出来的崇高思想境界,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思想文化底蕴,特别是浓厚的人文内涵,令人深思。其中涉及历史、军事、政治、哲学、道德等诸多方面,充分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所以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赞叹苏轼“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最后在讲述文化影响时还特别指出:这首词“开南宋抗战词派之先声。苏轼创作《赤壁怀古》,正是‘乌台诗案’之后的激烈党争时期,作者遭受残酷打击被贬黄州,加上这首词的艺术境界,突破了词的柔美传统,呈现着‘横放杰出’的姿态,所以当时并未广泛流传,直到金人大规模南侵,灭亡北宋的‘靖康之难’发生,‘大江’词风突然盛行,涌现出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张元幹《贺新郎·梦绕神州路》、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等一批意境深沉阔大、反映宋金矛盾空前尖锐的豪放之作。尤其是,以辛弃疾为代表的南宋抗战爱国词派,将苏轼‘豪放于外、婉约其内’的艺术风格,发挥到极致,创作出诸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等大批经典名篇”。由于讲稿从作品本义理解,到艺术风格创新以及文化影响,都有新见解,引发了同学们的兴趣、思考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