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元隐居的地方,冯延倒是认得。
在他的指引下,王府马车很快来到了成都西北的武担山。
虽然名字中有山,却只不过是个小土包。
相传古蜀王为思念亡故的爱妃,命五丁力士从爱妃故乡武都担土入蜀,在这里堆积成一个……
大坟茔。
好吧,在成都这么平的地方,姑且算个山吧。
此时,武担山旁的一座茅屋旁,正有缕缕烟气冒出。
众人来到近前,只见那些烟气来自于一座高大的火炉。
这火炉足有两三丈高,炉壁用砖砌成椭圆形,一侧堆出个斜坡,供人直接走上炉顶投放木炭、铁矿。
火炉顶端有个圆柱炉口,烟气便由此出。
炉顶下方左右各搭着竹棚,使得整个火炉看起来就像座小房子。
往外走数十步,有座小型蓄水池。池旁矗立着的水车可以将不远处的河水引入池中。
这池子里的水,便是钢铁淬火所用。
高炉炼铁,在汉代便被聪慧的先人们所发明。
这样的高炉,一天至少能炼出一吨生铁。
望着高炉旁来回忙碌的五六年轻汉子,马承颇感疑惑。
“这里怎会有座炼铁炉?”
复杂的高炉系统往往成群设立,而且都是建在盛产铁矿的地方。
成都周边最大铁矿,当属西南方向的临邛。
钢铁大王卓家,便是从临邛发迹。
而在成都西北的武担山,附近并无铁矿。
在此单独建个高炉,先不说水池,水车等配套设备,光是铁矿石运输的成本就不划算。
“蒲元大师便在这里了。”
冯延却笑意盈盈,伸手指向茅屋。
刘瑶仔细观察着周边,发现正在炼铁的几个年轻人全都聚精会神投入工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几个不速之客。
仿佛这炉子里的铁水,比他们几个活人的价值更高。
左右竹棚里,各有两名健壮高大的汉子,正合力推拉着个大皮橐。
这皮橐在刘瑶眼中,就像小时候给气球打气的那种黄色塑料充气筒。
用脚一踩,或用双手使劲按捏,空气就能打进气球。
而汉子们奋力推动皮橐,也是为了将大量氧气送入高炉,以助里面的木炭燃烧出更高温度。
温度上去了,才能炼化铁矿石。
随着大皮橐来回鼓动,刘瑶已经明显感觉到有热浪朝自己袭来。
“一、二、三,嘿!”
“一、二、三,嘿!”
……
“用力,用力啊!”
汉子们喊着口号,将大皮橐使劲儿往里推。
“出水了!出水了!”
一个汉子手持木棍,眼睛紧紧盯着高炉底部的小出口。
他轻轻用棍头朝小口捅去,不一会儿,便有红彤彤的铁水顺着事先挖好的沟道,缓缓流了出来。
一看出了水,鼓动大皮橐的汉子们腰间一挺,更加兴奋起来。
水越流越多,顺着沟道汇入一个方池。
旁边,一名高大汉子手持笸箩立刻朝池中扬出一把精矿粉。
几个握着细长柳木棍的汉子也跟着上前,用手中柳木棍使劲儿在铁水里搅拌。
刘瑶一眼便看出,这就是当时惯用的炼钢工艺——炒钢法。
何为铁,何为钢?
做过馒头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东西其实是一种物质,只不过含碳量不同罢了。
含碳量高于一定值的叫做生铁,刚刚流出来的铁水就算生铁。
这种铁用来铸造还行,拿来直接打造兵甲就不成了。盖其含碳量太高,会使得兵甲太脆,容易断裂。
而含碳量低于一定值的叫熟铁,这种太低的也不能直接用来打造兵甲,因为太软,容易变形。
只有含碳量介于一定数值之间的钢,才能用来打造器物。
钢结合了生铁与熟铁的优点,既保持了一定硬度,又有相当的柔性。
就像和面做馒头,水少了太干,全是渣渣。
水多了又太稀,聚不成团。
而刚才拿棍子搅动铁水,类似刘瑶昨天炒菜的手法,便是能让生铁中碳值降低的“炒钢法”。
碳随着空气的搅动进来,逐渐氧化为一氧化碳或二氧化碳,再从铁水中消散而去。
而撒入精矿粉,也能平衡铁水中的碳值,使其更接近于钢。
铁水炒好,稍微冷却后,便被一个壮汉夹出一截放在锻打台上。
这壮汉胳膊堪比刘瑶腿粗,手中一柄铁锤正被他高举过头。
“叮叮当当”反复折叠锻打,铁胚里的其他杂质进一步被打出去,一份七十多炼的精钢便成功造出。
这种钢若造成盔甲,至少算个蓝装。
但若想获得紫装或是橙装,那就得经过一百炼才行。
刘瑶等人被这一整套炼钢流程吸引得目不转睛,茅屋内忽传来一声怒骂:
“早说了让你远离女色,就是不听!锤子怎么抡不动了?昨晚都抡完了是吧?”
正在锻打铁胚的壮汉,瞬间脸色煞白。
“师父,徒儿知错了。”
他没能趁热打出一百炼的精钢,羞愧垂下头来。
谩骂之声并没有因此停止,茅屋里健步如飞走出一个短须老者。
老者身高也就六尺,脸庞却红扑扑宛若重枣,略微灰白的头发随意扎了根木簪,衣着极为朴素。
比他高整整一个多脑袋的壮汉被训得像个无知的孩童。
周围其他人见老者出来,连忙恭敬站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蒲大师!”
冯延认出此人便是蒲元,双手在胸前一搭施了个拜礼:“斜谷一别五年,大师可认得吾否?”
蒲元这才发现来了几个客人,他往冯延脸上仔细打量一番,半晌才说出:“冯……德长?”
见对方想起自己,冯延大喜过望,转身想引见刘瑶。
刘瑶却悄悄向他摆了摆手,暗示冯延不要透露自己身份。
冯延会意,打了个哈哈,指向刘瑶和马承:“这是我两位朋友。”
蒲元却连正眼都没瞧刘瑶两人,只是微微冲冯延露出个假笑;“老夫在此教授弟子,不知冯将军所来何事?”
“在下今日拜访大师,是想请大师为军中打造一副上等甲胄,一柄精炼钢刀。”
冯延话音刚落,蒲元却一口回绝:“德长,老夫早已封炉,不再过问军事,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蒲元大师,我等打造兵甲为的是桩大事,锻成之后必有重谢。”马承见状,就想送上拜礼。
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白白做了个提起的动作。
他脸上极为尴尬,暗自埋怨刘瑶不让带礼物过来。
“钱财在我眼中,已如同粪土。”蒲元轻蔑一笑,“老夫五年前封炉,期间所来求者无数,而我至今未破一例。难道别人送的礼物就比尔等的少么?”
说罢,他面向冯延:“冯将军,念你是斜谷故人,所以才多寒暄几句。换作旁人,老夫早就赶他走了。”
这话让冯延面红耳赤,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蒲元正想返回谢客,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
冯延以为他回心转意,眼睛也跟着一亮。
没想到蒲元却指向那打铁壮汉:
“念在故人份上,冯将军若想打造兵甲,等我这徒弟出了师,便由他为你效力如何?”
“这……”冯延面露难堪。
一来,是不相信这抡锤抡到女人身上的徒弟能炼出好东西。
二来,明春就要南征,自家王爷也等不到他这徒弟出师。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
“算了,算了,咱们找错人了。”刘瑶指向炒钢池发出一阵冷笑,“这么差劲的法子,还想炼出好钢?”
此话一出,众炼铁汉子全都朝刘瑶瞪来。
他们从学徒开始,就一直秉承炒钢的方法冶炼。
这法子虽炼出的都是熟铁,在硬度上还略显不足,但经过上百次锻打,亦能造出世上最好的兵器。
哪来的野小子,竟在他们无比敬重的老师面前大放厥词?
蒲元听罢微微一怔,扭头打量刘瑶,眼中似有杀气射出。
见其是个相貌俊朗,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才收拢杀气,摇了摇头:
“小子,你不懂炼钢之法,老夫不怪你,以后记得说话须加小心,莫要自取其辱。”
蒲元不愿和刘瑶一般见识,转身继续往茅屋里走。
“我不懂炼钢?”刘瑶嘿笑两声,“我炼钢的法子可比你们简单多了。都说活到老学到老,我看你这老铁匠也不过如此。”
这几句话可直接戳到蒲元肺管子上了。
他自负炼铁造刀天下第一,没想到今日竟被个少年嘲讽。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蒲元决不允许旁人胡乱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