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长安第一难

唐僧出长安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三个神通广大的徒弟,只有两个随从。后来到了两界山,才把孙悟空救出来。但这短短的一段旅程,却很值得说一说,因为里面有太多隐藏的文本。

小乘教法与大乘教法

开始唐僧的西游行程之前,有一个问题:唐僧为什么要取经?当然,原因很多,但这里只讨论一个问题。观音菩萨曾问唐僧:“你讲的是小乘教法,可会讲大乘教法吗?”这样看来,唐僧取经好像是取佛教的大乘经典。

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什么是小乘教法?什么是大乘教法?

这个问题,懂佛学的朋友分得很清楚,但说清楚有点费劲,姑且用几句话来概括:

释迦牟尼涅槃之后,佛教内部发生了分化。一些人发挥了释迦牟尼的教义,主张众生平等、慈航普度、自觉觉他的教义。另外一些人,对释迦牟尼的原始教义比较固守,主张自我解脱。所以前者自称大乘,贬称后者为小乘,现在这种褒贬的含义已经消失了。小乘有点像初级课程,大乘有点像高级课程。但是小乘教法里,反倒有许多是释迦牟尼的亲口讲说,所以现在人也称其为原始佛教或根本佛教。小乘经典有《长阿含经》《中阿含经》《增一阿含经》《杂阿含经》等。大乘经典有《大般涅槃经》《般若经》《无量寿经》《解深密经》等。

唐僧在那次御前大法会上讲经的情形是:“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然后菩萨就喊起来了:“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

但是不对呀,唐僧这里讲的,哪一部是小乘经典呢?我们先仔细分析一下,唐僧讲的都是什么经。

《受生度亡经》《安邦天宝篆》《劝修功卷》,其实都不是正宗的佛经。先说《受生度亡经》,佛典中有一种托为“唐三藏法师”传授的《受生经》(或《寿生经》),说人投胎时,要在冥司借一定量的“寿生钱”,才能投胎为人,渐渐冥司钱库已空。所以人应趁生时及时烧还这些钱,存入冥司库中,不可拖欠。这和佛教的根本教义是相违背的!道教倒是有《五斗金章受生真经》《城隍度亡真经》等,其内容与《寿生经》相似。这些经典,其实都是民间信仰或者道教编出来的。

至于《安邦天宝篆》和《劝修功卷》,就更不是佛典了,而是民间劝善修行之类的宝卷。现存宝卷中有《安天宝卷》、《劝修宝卷》(又称《王花宝卷》)、《劝修行》(又称《猫猊劝修宝卷》)。道教符书常用篆书写成,称“宝篆”“丹篆”,所以民间宝卷也有以“篆”为名者,以示神秘。如有个民间宗教叫“黄天教”,他们就有《印记文篆》《白花玉篆》,都叫某某“篆”。

另外唐僧讲经,经常用两个字,“宣”和“谈”。这两个字都有特殊的含义。按着宝卷来讲唱,叫宣卷。谈,即“谈经”。不是唐僧对听法的人说,你们过来,我们来谈谈。“宣”和“谈”,带有一种表演的性质。宋代说书人“谈经”,就是用浅近平易的方式讲说经典,包括宣讲故事、唱念韵文等。

什么场合这样讲经呢?在没有文化的老百姓家里,或没有文化的妇女中,比如《金瓶梅》里面,潘金莲她们经常叫尼姑来讲经,盘腿在炕上一坐,就唱起来了,讲的有《五祖黄梅宝卷》(三十九回)、《金刚科仪》(五十一回)、《五戒禅师宝卷》(七十三回)、《黄氏女宝卷》(七十四回)。这些宝卷,和唐僧在御前法事上“宣”“谈”的所谓经典是一码事。

“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不可想象,在这么大排场的御前法事上,“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的玄奘法师,就讲这么几篇潘金莲听的经?

对这个细节,我们现代人无感,但对于熟悉这些宝卷名目、了解其就里的明代听众看来,一定会大笑一场的。

事实上,菩萨正是听了这场法事,才上前问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也就是说,作者心目中的小乘教法和大乘教法,并不是佛学概念里的小乘教法和大乘教法——到了这一讲,大家对《西游记》这位或这批作者的佛学水平是个什么样子,还没有体会吗?

按说,唐僧既然讲小乘教法,何不讲代表性的《阿含经》?讲“巴利三藏”也行啊。其实这位作者应该不懂大小乘的真正区别,他把《受生度亡经》《安邦天宝篆》《劝修功卷》算作小乘教法了,所以菩萨马上说:“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浑俗和光”原指同于尘俗、不露光芒,这里自然是说这些宝卷、善书只能在俗人中讲讲,上不得台面。

这就涉及明代的僧人制度了。明太祖时期,为了管理僧人,将僧人分为“禅”、“讲”、“教”(瑜伽)三类。大概意思就是禅僧是修禅的,讲僧是阐明教义的,教僧(瑜伽)是做法事的。

普通老百姓,既不修禅定,也不懂教义,所以对禅、讲两个专业的和尚并不感冒。倒是民间的各种超度、庆典、娱乐、祭祀,总要请教僧来念经,做法事,所以对于他们是最熟悉的。久而久之,老百姓心目中的和尚,就只懂念经、宣卷、做法事这一套了。

这些和尚念经、宣卷,自然要收费,其实和世俗的商业服务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通达世情,又有袈裟在身,所以我们在旧小说里能看到那么多非常不堪的僧道,比如裴如海以及火烧宝莲寺的那些和尚,都是借着宗教掩护干坏事的。尼姑也不怎么样,三姑六婆的“三姑”,就指尼姑、道姑和卦姑,这是正经人家不屑与之交往的。僧道形象大幅度下滑,这是明代以后的一个特征。

随着僧人分类制度而来的,就是这些教僧对经典的陌生,甚至民间人士也混入其中,明陈大声《滑稽余韵·道人》:

称呼烂面,倚称佛教,那有师传。沿门打听还经愿,整夜无眠。长布衫当袈裟施展,旧家堂作圣像高悬。宣罢了《金刚卷》,斋食儿未免,单顾嘴不图钱。

这里的“道人”并非指道士,而是指一些民间人士和一些半真半假的和尚,他们不懂经典,甚至连字都认不全。到了明代,很难分清道教和佛教的界限,真真假假的宗教人士乱讲一气,老百姓也便乱听一通。这样的局面,在百姓看来习以为常,在有一定修养的人士看来当然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这里作者为了引菩萨出来讲大乘教法,特意为唐僧安排了几个这样的宝卷名,是有其用意在内的。这里所谓的小乘教法,指的其实是民间的宝卷、善书;大乘教法指的是真正的佛教经典。此处的小乘和大乘,与正宗佛教的小乘、大乘没有半点关系!用一句话来概括唐僧的取经行为,就是“向经典致敬”!

多说一句,唐王送唐僧出关,和他拜为兄弟,临走的时候,在酒杯里放了一捻土,还说:“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这两句也未必是今天《西游记》的原创,而是一句民间俗语。很多讲西游故事的宝卷都有这个情节,说法也不一样,比如自己作土的:“令座(宁作)本乡一块土,莫恋他乡万两金。”(《佛门取经道场·科书卷》)还有吃土的:“宁吃本乡一块土,莫受他乡万两金。”(《佛门西游慈悲宝卷道场》)甚至还有:“愿恋东土一撮土,莫恋佛国万卷经。”(江淮一带的西游“神书”)

这就更有意思了!唐僧本来就是去取经的,何以告诫他“莫恋佛国万卷经”?由此说明,西游故事从唐僧的主动出关,到奉旨取经,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了。而且从这些文字,更可以看出《西游记》和民间说唱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唐朝的妖怪

唐僧离开河州卫数十里,初出长安第一难降临了——几位妖怪出场了。这也是大唐境内唯一的一伙妖怪。而且,是唯一一伙没有受到惩罚或交代下场的妖怪。

这三个妖怪,虎精叫寅将军,牛精叫特处士,熊精叫熊山君。熊山君,我读书少,不知来历。但另两位则出自《太平广记》,这是一个唐朝的故事:

话说唐朝大中年间,有一个秀才叫宁茵,晚上他正在院子里吟诗,忽听有人敲门,来人自称“桃林斑特处士”,两人就谈论起学问来。宁茵一听,这人学问虽然很大,但不知怎的,句句离不开牛。这时又有人敲门,一看,这人相貌威严,身形刚猛,自称“南山斑寅将军”,又开始大谈学问,这人学问也很大,可是句句离不开老虎。三人下了一会儿棋,喝了一会儿酒,宁茵拿出一盘鹿肉请大家吃。寅将军大嚼特嚼,特处士在边上看着。宁茵问:“你怎么不吃?”特处士说:“我牙齿不好,嚼不动肉。”

三个人喝着喝着就多了。等到早晨,宁茵一看,特处士和寅将军都不见了,门外只有一堆牛蹄印和虎爪印。他大吃一惊,在附近一找,发现一座废园里有一头老牛趴着,还带着酒气,老虎早就钻进山林了。宁茵立即卷铺盖搬走,再也没有回来。

这两个妖怪,还是相当有品的。特处士连一口鹿肉都不吃,更不要说吃人了。就是寅将军,也只是吟诗作赋,谈天说地,对宁茵这堆人肉毫不在意,哪知道到了《西游记》里就生吃起人肉来,连特处士都开了荤。

但《西游记》中这几位妖怪,还是保留着唐朝高士妖怪的血统。寅将军问两人:“二公连日如何?”熊山君说:“惟守素耳。”特处士说:“惟随时耳。”守素,意思是保持平生的素志。这文绉绉的问答,正显出它们是从古书上抄来的妖怪了。

太白金星

在这场考验的最后,太白金星搭救了唐僧,但并没有降伏这几个妖怪。

太白金星和唐僧为何会产生关系呢?有一位朋友,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左怡兵兄告诉我,有一个西游故事宝卷是这样讲的:在我佛会上,天仙地仙千万大众听佛说法,有一位金禅长老打了个盹,就被如来发配至“东土土魔之国”,太白金星奉佛敕令,送金禅长老转生。

这段民间故事,把唐僧为何被贬的缘由写出来了。不叫“金蝉”,而是“金禅”。当然这种民间宝卷容易写错别字。假如字没有写错,不由得让人想到,明代的秘密宗教,正有“金禅”“悟空”两个教派。而金禅的影响力有时可以与“白莲教”相抗衡,所以官方动辄就是“白莲金禅之教”。

这个问题暂且搁置,那么太白金星在这里出手搭救,还说:“只因你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好像是对唐僧很熟悉的样子。在孙悟空相助前,一直是太白金星护送唐僧,如果太白金星是送唐僧投胎的人(至少在明代的民间故事里),他这样做是合乎逻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