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记》的八十一问2
- 李天飞
- 4199字
- 2024-09-25 15:34:06
十万八千里和唐僧的行头
十万八千里
从东土大唐到西天雷音寺,路程是“十万八千里”。孙悟空一个筋斗云,也是十万八千里。
首先,中国(长安)到天竺的实际距离,并不是十万八千里。历史上的玄奘西行求法,行程约五万里。但毕竟中国离印度太远了,远到两者之间的里程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大概在唐代,出现了两种说法。
说法一:中国离印度有十万八千里。这个说法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法考证。就我所见,记载了此种说法的较早文献,是唐李华《东都圣禅寺无畏三藏碑》。
碑文记载那烂陀寺高僧法护有大神通,在中国白马寺受了斋供,顷刻返回天竺。有人就惊叹:中国去此十万八千里,怎会如此神速!所以说,至少在唐朝就已经有这个说法了。
说法二:大约在同时,出现了另外一种说法,即我们这个世界到极乐世界的距离,是十万八千里。这是慧能大师说的。
《坛经·决疑品》刺史韦璩问慧能大师:
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
慧能说:
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
慧能大师的意思,是我们离西方极乐世界并不遥远,只要发心想去,就一定能往生。但是表面上看(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就好像我们凡人都有十恶八邪,假如被这些十恶八邪束缚住了,那极乐世界就离我们很远很远了。
佛教的十恶指:杀、盗、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悭贪、嗔恚、痴愚。
八邪,是对应“八正见”说的,分别是:邪见、邪思惟、邪语、邪业、邪命、邪精进(一作邪方便)、邪念、邪定。
也就是说,慧能大师这里是“当机说法”。用“十万八千”这个数字来比喻“十恶八邪”。大概在慧能大师看来,“恶”到底是比“邪”要更坏一些,所以给它们分配了不同的数字单位,说“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
极乐世界是净土宗信仰的阿弥陀佛的佛国土。在《阿弥陀经》等经文里,是这么表述的: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可见,从我们这个世界(也未必是中国)到极乐世界的距离,是“十万亿佛土”,就算一个佛国土是一个地球这么大,中间也得有十万亿个地球。这就是一个不可想象、不可估量的数字。假如和“十万八千里”产生关联,充其量只有个“十万”相同而已。
《坛经》流传相当广泛。而《西游记》也借了《坛经》说事,这在陆扬先生的《中国佛教文学中祖师形象的演变——以道安、慧能和孙悟空为中心》里讲得非常明白。就连须菩提祖师打了孙悟空三下,都由慧能大师的事迹而来。
所以须菩提祖师传授给孙悟空筋斗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正是对慧能大师这句话的注脚——只要心念一到,瞬间就可以行过十万八千里的路程。而唐僧取经,还得千山万水地走过去,中间要降妖除怪,正是凡人克服“十恶八邪”的象征。
其实极乐世界是极乐世界,印度是印度。佛祖之所以出家修行,也是看到了人间的各种痛苦。印度也是一片“五浊恶世”,根本不是极乐世界。然而慧能大师之后,人们开始混淆印度和极乐世界。至少《西游记》里就明确说,佛祖住在“西方极乐之乡”,甚至如来见到孙悟空时还自称“南无阿弥陀佛”,这是把两个佛祖都混淆了!
慧能大师比李华要早。所以,到底是先有了中国到印度十万八千里的说法,慧能大师才混淆了呢,还是后人误解了慧能大师的讲法呢?因为缺少逻辑推理链条,此处无法给出确切结论。
但是明代莲池祩宏大师《阿弥陀经疏钞》就说,是慧能大师搞错了。“《坛经》又言西方去此十万八千里。是错以五天竺等为极乐也。”因为他觉得慧能大师没读过《大藏经》,把印度误作极乐世界了。
《西游记》有没有借鉴慧能大师“十恶八邪”的说法呢?答案是有的,至少有那么一点痕迹,这在百回本的《西游记》里没记载,但在早期的西游故事里可以见到。
今天《西游记》里说的“八十一难”,在有些民间故事里叫“九妖十八洞”。比如黄天教《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佛归一宝卷》称:“灵山十万八千程,暗藏九妖十八洞众。”这里明确地将“十万八千”和“九妖十八洞”牵扯在了一起。弘阳教宝卷《弘阳后续天华宝卷》“行过九妖十八洞,降伏魔王众妖精”。“十八洞”是不是以“十恶八邪”为原型编出来的?十恶是十洞,八邪又是八洞?这些都不可考,仅供大家继续研究。
唐僧的行头
古代小说里,但凡不平凡的人物,总要有不平凡的行头。要获得这种神奇行头,一是靠送,二是靠梦,三是靠碰,四是靠弄,简直就是一个通例。薛丁山征西,王禅老祖一下子就送他“十宝”,什么方天戟、昆仑剑之类,不费吹灰之力尽入囊中。然而这种一夜暴富的土豪,往往也容易被本主收回财富,所以王禅老祖不满薛丁山时,就把他的十宝收回了。广成子的番天印,赤精子的阴阳镜,都曾送给两个徒弟,但也都默默收回。这就是“送”,获得行头的方式里最直接、最轻易的一种。
宋江被公差追赶,跑到九天玄女庙躲避,梦中得了三卷天书。其实也是变相的送,但毕竟不那么直接,这就是“梦”。
《封神榜》里杨戬追赶妖精,那妖精就变作三尖两刃刀,杨戬本是使长枪的,原无换兵器的意愿,这就是“碰”。《白兔记》里刘知远斗瓜精,得了兵书和宝剑。《说岳全传》里岳飞自去取水,发现一条大蟒,那蟒就化作一条长枪,这都是“碰”。碰的技术含量,比送和梦都要高。
而孙悟空一不靠碰,二不靠送,三不靠梦,而靠自己弄,所以《西游记》的不平凡之处,正是孙悟空自己下了东洋大海,弄到了金箍铁棒和盔甲穿戴。除了这个,他拜师学艺,强勾死籍,哪一处不透露着为自己设计命运的精神?这在古典小说里实在不多见!
许多国人,莫说争取真实的权利和利益,就算是凭空想象这种不上税的宝物行头,也不敢轻易“望天讨价”,只敢编个“送”或“碰”。这足见《西游记》于吾国吾民,具有多么可贵的价值了。
唐僧作为《西游记》的二号人物,自然也该有一套不平凡的行头。这套行头虽然也是观音菩萨和太宗送的,却送得不傻。这套行头是:袈裟、锡杖、钵盂、通关文牒。还有一匹白马和两个随从,此处暂不细表。
锡杖、钵盂、袈裟这三样东西都有来历。《西游记》里,袈裟、锡杖是如来给菩萨的。菩萨原本要价袈裟五千两、锡杖两千两,见太宗诚心想买,便一分钱不要。正所谓“心到神知”。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三藏法师遇到猴行者,猴行者作法,带他去了毗沙门天王的宫殿。法师讲了一遍《法华经》。天王就送他隐形帽一顶、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说:“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
此后,钵盂用过一次。过火类坳的时候,“忽遇一道野火连天,大生烟焰,行去不得,遂将钵盂一照,叫‘天王’一声,当下火灭,七人便过此坳”。可见钵盂具有智能手机语音拨号的功能,只要一说“天王”,就自动拨号到毗沙门天王的宫殿,天王立即前来相助。
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锡杖倒是用过很多次,而且这锡杖是法师和猴行者公用的。比如“前去遇一大坑,四门陡黑,雷声喊喊,进步不得。法师当把金镮杖遥指天宫,大叫:‘天王救难!’忽然杖上起五里毫光,射破长坑,须臾便过”。
除了和钵盂一样具有手机的功能外,锡杖还有变化的功能。在白虎岭,“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砂,口吐百丈火光”,降了白虎精。
隐形帽用过一次,过九龙池的时候,九首龙大声哮吼,火焰毫光,喊动前来,被猴行者隐形帽化作遮天阵,钵盂盛却万里之水,金镮锡杖化作一条铁龙,无日无夜,二边相斗。猴行者骑上怪龙,抽了它一条背脊筋,给法师做了腰带。所以《封神演义》里哪吒抽了龙王三太子的筋,要给李靖做腰带,也不是原创。
但是,锡杖从来没有真正当兵器用过。它也不适合作为兵器,所以,高老庄高太公还说了一句:“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在寺庙里宣讲,是为宣扬佛法用的,所以猴行者和法师一路上很省事,只要拿起锡杖、钵盂,呼唤一声,天王就来救难了。即便只靠自己的力量,锡杖也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出各种合用的东西。这种开外挂式的故事,到后来就难以见得到了。
综合来看,唐僧的这几件宝物,后来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菩萨说这袈裟:“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吹得这么玄乎,我们等着看这两件东西到底能有多神,谁知都成了累赘!袈裟还丢了一回。锡杖更是半点儿作用没有起过——就是玉华州有收藏癖的黄狮精把孙、猪、沙三人的兵器偷走,也不曾打过锡杖的主意。像《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法师亲自拿着锡杖作法的情节,是完全看不到了。
紫金钵盂在早期西游故事里是毗沙门天王给的,是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器。但是唐太宗给的这个钵盂,一路上只有“捧着金饭碗讨饭”的份儿,唯一起到作用的事,就是当作“人事”,送给了索贿的阿傩、迦叶。
在《西游记杂剧》里,袈裟、锡杖是唐太宗赐的。唐僧自己说:“至京祈雨,感天神相助,大雨三日。天子大喜,赐金襕袈裟、九环锡杖,封三藏法师,着往西天取经。”这几件东西既然是皇帝赐的凡间之物,所以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只是几件身份的标志。
所以,这些东西,尽管都大有来头,也在百回本《西游记》故事里继承下来了,但似乎都没有大写特写,只是作为推动情节的道具:袈裟、锡杖,是如来让菩萨考验太宗的心是否真诚的,钵盂是唐僧当“人事”送如来的——其实相当于太宗考验如来的经是否如法。如来送出袈裟、锡杖,手下的二尊者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钵盂;太宗送出了钵盂,手下的玄奘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袈裟、锡杖,相当于如来和太宗交换了一次礼物!双方会心一笑,各自掂量出了对方的分量。
袈裟、钵盂、锡杖都是老物件,百回本《西游记》继承下来了,但继承归继承,百回本怎么写好,实在挠头。唐僧行头里最有意义的,其实还是通关文牒。
历史上的玄奘法师,是偷渡出大唐的,当然不可能携带什么通关文牒。他回程的时候,还给太宗皇帝写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但是后来的取经故事,为了让这件事变得更合法,就全都编成奉旨取经了。
实际上通关文牒的原型,不是唐太宗送的,而是高昌国国王麹文泰送的。玄奘法师到了高昌国后,受到了麹文泰的热情招待。麹文泰希望玄奘能留下来,但玄奘坚持不肯,甚至绝食。麹文泰无奈之下,只好派出一支队伍,护送玄奘继续前行,还给沿途的各国国王写了二十四封信,请求他们放行。这二十四封信,其实就是通关文牒的原型。
麹文泰还与玄奘法师拜为兄弟,这大概也是“御弟哥哥”的来历。所以说,“御弟”未必是唐朝皇帝的御弟,反倒是高昌国王的御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