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江延灼第一次对话是在半个月以后,我改了姓,还被送去附近的小学念书。
学校里都是富人区里扎堆的少爷小姐。
孩童时代就已经被套上成年人的枷锁,恨不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我成绩最差,考卷上字迹丑陋,时常被传遍,全班以供嘲笑。
同时也不知道是谁又把我是何婉晴私生女儿的事情传遍全班。
小小孩童们就已经懂得怎么直击人心了,数落起人来一点不比成年人逊色。
那个傍晚我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出来,每天晚上都会有司机开车过来接我。
在我想要拉开车门的瞬间,身后有同班的同学叫我的名字。
“江涔音!江涔音!”
我甚至没有习惯这个名字,而当我终于反应过来是在叫我的时候我回转过身去。
几个男孩女孩嘻嘻哈哈:“你不是说晚上你妈妈会来接你吗?你骗人!羞羞羞!”
我讨厌他们,非常讨厌。
我闭着眼尖叫起来,我只觉得我真的受够了,那个瞬间我恨不得何婉晴立刻把我送回乡下去。
就在我准备再一次狡辩的时候身后的车门被打开,有人走到我身边,拎着我的后领转了个圈。
我停下尖叫,睁开眼只到面前人的腰际,仰起脸抬头去看。
江延灼十五岁,身材已经很是高挑,他望了望远处几个小学生,又俯下身来望着我。
缓缓蹙起眉头:“你在做什么?”
我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他似乎是懒得和我计较。
直起身让出条道来:“到车上去。”
我背着书包气冲冲地爬上后座坐好,他远远的扫了那几个小学生,也坐进车里来。
前方司机启动车子往回家的方向走,他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对前面司机没好气道:“姚司机,你出门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回来还要接她放学?”
前面的姚司机觉得冤枉:“呃,这您也没问呢,也就是顺道的事儿。”
后来我才知道是江延灼去办高中的入学申请,似乎是要长期待下去的架势。
我对此并没有什么看法,我想要逃脱何婉晴的苦海是不可能的,所以多他一个人讨厌我也无所谓。
可最终,他还是回他外公那去了,而且还是因为我。
事情发生在江延灼入学以后。
因为高中放学比小学晚,所以司机通常接到我以后还要顺便带着我赶到高中去。
我总是等他很久,而且一天比一天要久,最终我扒着墨色的车窗玻璃,瞧见刚刚降临的夜幕里他同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走在一起。
两个人在校门口依依不舍地摆摆手告别。
原来是恋爱了。
一直到他打开车门我还没回过神,吓得一个机灵以后正瞧见他皱眉望着我。
我装作什么也不曾看到过,坐端正以后,他坐进车来带上车门道:“回去不准乱说。”
我想起电视剧里杀人灭口的场景,战战兢兢道:“知道了。”
我承诺不会乱说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晚上他拉开车门的时候先跳上来的是个女生。
他紧接着坐上来,而后对着前面的姚司机道:“姚司机,今天从西望路走,顺便送我同学回家。”
车子启动以后有暗香从身边的女孩身上萦绕上我的鼻尖,我悄悄打量起她。
普通高中女生即使已经开始学着化妆,可总也摆脱不了有小孩过渡到成年人这一时期的尴尬,面庞难脱稚气。
但是面前的女孩却散发着成熟女性不可名状的妩媚,拥有着一张清纯少女的面孔,眼睛里却是风情万种的光。
奇异得好看,最起码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好看。
我想起家里的佣人们时常猜测着江延灼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然后又望了望身边的少女,这不就在这儿了吗。
她似乎发现我在打量她,于是转过脸来望着我浅浅的笑起来。
“来,过来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还在念小学吗?几年级了呢?我叫卢清鸢,你可以叫我小清姐姐哦。”
我不说话,一来是我不敢,经验告诉我说错话比吃错东西还要遭罪,二来是我觉得她同我说话的口吻真的像是在对一个小孩讲话。
可我觉得我在心理上已经不算个小孩子了,所以懒得搭理她。
气氛一时沉寂,倒是江延灼似乎发现了她有些尴尬。
于是对她道:“她叫涔音。”
那天以后,这个女孩就开始频繁的搭上了姚司机的车。
我长久的无视她的结果就是她也终于不在朝我搭话,而是嘻嘻笑笑的同江延灼说些有的没的。
而后习惯产生惯性,直到某天一直到夜色沉下来,我坐在车里一直等也没有见到江延灼的身影。
前方的姚司机道:“涔音小姐,你在车里待一会儿,我去学校看看。”
我哦了一声,听见车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前面的司机下了车。
我一个人待在暗沉沉的车厢里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
车子外面是学校门口来往的车流,还有城市里亮起的璀璨灯火,我开始害怕起来。
拉开一边的车门下了车,转了转方向。隔着如流水一般的车流望着江延灼的那所高中的大门。
我踏出步子去,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决定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当时的我只觉得我真的不想每天都只坐在车子里等他了,以后的每一天也不想再等他了。
而后从未在城市里独自过过马路的我缓缓的挪动着步子,立在车道中央的时候耳边是汽车一声接着一声的鸣笛声。
因为高速而带起的风甚至掀起了我那红格子校服的裙角,我为我的不自量力而感到慌张。
而后我又悲愤起来,我已经十岁了,在同班的同学侃侃而谈自己暑假去澳洲看袋鼠的时候我却连独自过马路也做不到。
想着我大步朝前迈开腿,我想我可以的,我也想要像别人那样对着繁华的一切应付得游刃有余。
而就在我觉得我就要成功的到达终点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汽车长长的鸣笛声划过夜空。
侧过头去望,汽车的远光灯照得我睁不开眼,只有本能的伸出手臂去挡。
电视剧里原来演的都是真的,我想着。
我又想,要是死掉的话其实也就是顺便的事儿,就像姚司机每天顺便来接我放学。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被人搂住,整个人悬空起来。
时隔经年,我仍然记得那一瞬被拉得无限长,汽车的刹车声刺耳。
还有搂住我的那个人,我的脑袋埋在他怀里能嗅见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毫无疑问,是江延灼。
我从他终于一同坠落到地上的时候听见他一声闷哼,我才回过神来我闯了祸。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发现他的手臂因为护住我的后脑勺狠狠磕在了地上。
疼痛让他平日里好看的眉眼蹙到一起,我无所适从起来,慌张让我动弹不得。
那个夜晚我早已不再记得是怎么收场的,只知道回到别墅一直到睡觉的时间还望见楼下灯火通明。
江延灼被送去医院以后整个屋子像被人抄了家,江叔叔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屋子里只剩下我跟何婉晴,于是她又开始朝我撒气。
何婉晴尖叫起来:“你到底想害我到什么时候?!你能不能让我有一天安生日子?!”
我没敢吭声,埋着头躲进楼上的房间里锁了门。
第二天江叔叔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何婉晴问起江延灼的时候,江叔叔只说问题不大。
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听见他们的话心里松了口气。
可而后我又听见江叔叔悄悄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倒是何婉晴脸色一变,气得发抖。
指着我对江叔叔道:“你看看她,你总说我对她不好,你觉得我对她好有用吗?”
“她还好意思坐在那儿看电视,她跟她们家人真的一模一样!”
我下的定住,倒是江叔叔道:“没事没事,涔音你看电视,你妈妈不是在说你。”
我没敢吭声,一直到晚上又有小保姆聚在一起聊天。
有个声音道:“哎听说伤的不重,怎么还不接回来啊?”
而后有人揶揄道:“哟,真拿人家当情弟弟了,还想念起来了?”
前者刚准备嗔怪她,又有一个声音道:“谁说伤的不重啊?确实是没见着血光,可人家姚司机回来说骨头伤的严重得很呢!咱们家先生问医生什么时候能接着拉琴,人家医生脸一板,就这还想拉琴啊?手能保住就不错了!”
然后一群人一起唏嘘,直道可惜了。
又有人说:“这不值得呀,你瞧那小丫头,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就……”
我竖着耳朵听,一边有人打断她:“你瞎说八道什么?传到先生耳朵里明天就拎着行李走人吧!”
而我知道她说的其实没有错,就是不值得。
我也就是随便活一活的人,而他是天之骄子光芒四射,他是不应该有缺憾的人。
那年我十岁,人生头一次因为自己的活着而对什么人感到了抱歉。
而后没过多久便是我们这场萍水相逢彻底分道扬镳的时候,我甚至没再见过他。
听说他外公很生气,宝贝外孙送来没几天就出事了,从国外打电话过来说要把江延灼接回去。
谁也不好反对,我想他回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或许可以跟他道个歉。
可没想到他一直没再回来,后来才知道他出院以后就直接上了飞机,连行李都没有回来拿。
我还是每天上学放学,只是上了车就可以直接回家。
俺那个甜甜蜜蜜搂住我的小清姐姐我再也没有见过。
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偷偷打开他的房间的门溜进去,能望见大喇喇敞着的飘窗。
风将白色的纱帘掀起,角落里放着那个人的小提琴。
手指在上面浅浅摩挲一下便是厚厚的灰尘。
还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