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夏之际,顾府收到了从京城来的消息,说大房大小姐顾兰韶准备从京城启程归宁。
顾府上下为此忙碌起来,老太太将女眷们召集了好几回,商量着如何迎接自家千里迢迢回娘家的贵女。
顾青棠双手托腮坐在桌边,瞧着自己的嫂嫂温翎歌沉迷账本低头筹算,百无聊赖地捉起桌上的物件东碰一碰、西看一看。
“大姐姐已经出嫁七八年了,这么些年都没有回过淮扬郡,我都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青棠难免有些小孩子心气儿,不免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两句,“大姐姐当年嫁给了右相家的贵公子,自然是人上之人,早就不把这没权势的娘家放在眼里啦,也不知道这次突然回来是要做什么。”
温翎歌见青棠一脸不屑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笑,伸手捏了捏青棠的脸颊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也许等你出嫁以后,也不回来呢。”
青棠脸色瞬间绯红,赶忙抢着道:“我才不会呢!我离出嫁还早呢!”
说着,她手忙脚乱地转移注意,抓起温翎歌手边的一个小物件,无赖地夺过去,脸红心跳地说:“这是什么,让我瞧瞧。”
温翎歌还未来得及阻止,一支玉哨子便已被青棠把玩着放到嘴边,悠长地吹响了。
一缕阳光从窗户洒入,映着青棠笑颜明媚,盈盈道:“音色真好,嫂嫂还买了这样好玩的东西。”
她忍不住又吹了几下。
温翎歌哑然失笑,也不拦她,罢了罢了,声音已经吹响,一声与几声自然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支哨子是许京煦在马车上交给她的,只要吹响哨子,许京煦就会来见她。
透过窗户的缝隙,温翎歌隐约瞧见了外头渐渐有几只灰鸽扑棱着翅膀掠过。
温翎歌从青棠手中接过了那只哨子,轻轻收进锦盒。
她掠过铜镜中的自己的模样,抬手拢了拢发丝,恍惚了一瞬。
这支哨子,自许京煦语焉不详地交给她后,她便没想过真的要吹响它。
可不知为何,她独自一人时,总忍不住将它从锦盒中拿出来,放在手边,便有股莫名的安心。
若吹响哨子,意味着自己想见许京煦。可何时、何事发生才算是想见他呢?
明明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也无事需要许京煦帮忙,可却总想起他那淡漠的眉眼,想起他冰凉的手。
自上回一别,已有许久未见过许京煦,铺子的事情也总是由小厮来传消息。
心绪纷乱,这见面之约,就如悬在空中楼阁,她这般自诩大胆的人,竟也会有一日生了怯,犹豫着,不太敢吹出这一声,不太敢踏出这一步。
青棠面色纯真,走上前一步,目光疑惑道:“嫂嫂,我是不是做错什么啦?”
温翎歌心中已缥缈地想了许多,这才想明白了些,对青棠温柔轻笑,大方明朗道:“没错,谢谢青棠,你做得很对。既然有的事情早已想做,便也不值得总是逃避,浪费时光。”
青棠摸不着头脑,并未明白嫂嫂在说什么,不过终于想起了自己缠着嫂嫂这半天是为了什么,忙附和道:“嫂嫂说得对,春日过去得也太快啦,不能浪费大好的时光。今日……”
她双手来回搅着衣角,脸色越发可疑地绯红起来,“今日……我也想出去和朋友一同打马球,好嫂嫂你就让我去吧,秋梧她请我好几次啦。”
温翎歌瞧她一副脸红欲滴的模样,想起这些日子与青棠走得很近的李家姐弟俩。青棠渐渐长大,她也该如淮扬郡的贵女和公子们一般,有自己的三两好友,明媚飞扬。
得了嫂嫂的应允,青棠高兴地伸手抱了抱温翎歌,便欢天喜地去换骑服要出门去了。
顾府里其他长辈并不怎么管青棠,但也不应允她随意出门,如今温翎歌作为长辈给她撑腰,青棠才能堂堂正正出府玩乐,出门逢人便夸自己的嫂嫂贤惠温良。
没多久,许京煦闲庭信步而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锦盒,直到在一方小院中见到温翎歌,这才不慌不忙道:“我瞧见了鸽子的行踪,这便赶了过来。今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温翎歌已泡好了一壶茶坐在院中石桌旁等待,目光朗朗大方,轻笑道:“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必紧张。”
许京煦点点头,坐在石凳上,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冷冽的香气缓缓飘散,十分好闻。
温翎歌凑近了又闻,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这清雅的香中舒展开来,十分受用,惊叹道:“这香也太好闻了,要将它卖出去,我竟然十分不舍得。”
许京煦摇摇头,虽面色不改,眼神却微微亮了起来,“这香既然你喜欢,便不卖了。”
“这是我在西市胡商处新收到的一种香,一闻到便想着配你,你果然喜欢。”
温翎歌见他如此说话,便也不客气地将香盒捧出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许公子的美意。”
日光温和,二人吃茶谈天,看天光云起云散。
温翎歌突然想起来什么,她素来不喜遮掩心绪,便问了出来:“这盒香,买到了就想着送我吗?”
许京煦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哑然不语,心想,若非给你,又能给谁呢。
“那若是我并未吹响哨子呢?我们便不会见面……”她抬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
许京煦并未躲闪,直视她的眼睛,良久才轻声道:“那我就……等着你,等着你吹响它,我再来见你。”
二人一时都怔然对视,小院中十分静谧,只有微弱的风声与蝉鸣。
温翎歌瞧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清俊白净的脸,总是云淡风轻又有些微微忧郁的神情,胸腔中的一颗心竟失控般加快跳动。
许京煦嘴角微微扬了扬,淡淡瞧着假装镇定的温姑娘,她甚至并未发觉自己脸颊微微绯红。
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些什么,静谧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小厮打破。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跑来通传,“少奶奶,许公子……老夫人说……快!快去正厅,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许京煦的脸色冷了下来,轻声道:“是她回来了啊。”
他站起身来,背着光,面色藏在阴翳中,冷冷道:“看来蒋佩云也到了。”
温翎歌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疑惑道:“你认识他们吗?”
许京煦背对着她,抬头望着远处,冷笑一声。
“岂止是认识。”
“走吧,去会会他们。”
顾家在淮扬郡自然是人上人,但面对这位家中大姑爷,连许久不出面的老太爷都挣扎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拄着拐杖来待客。
顾府大小姐顾兰韶穿着绫罗锦缎,可面上却未施粉黛,尽管素面朝天,依然能瞧出她倾国倾城的绝代芳华。
此时顾兰韶双眼红肿,已经扑在自己亲娘怀里哭成一团。
母女俩哭着,老太太和老太爷却并不看向自己的孙女,只忙好言好语与姑爷说话。
顾府大房嫡长女,顾越舟的同母胞姐,如此尊贵的身份,在姑爷蒋佩云面前却也算不得什么。
蒋佩云乃是当朝右相幼子,他出生的时候他爹已经官居高位,从小备受宠爱长大,活得任性肆意。
京城右相之子娶了区区淮扬郡一个皇商之女的故事,从前也是一段佳话。
蒋佩云十七八岁时与京城儿郎们千里迢迢来淮扬鹿苑围猎,当时接待他们的正是淮扬顾氏。
顾兰韶从小便生得极美,生母大夫人金氏母族是金陵名门,素来出美人。许是沾了外祖金氏的光,顾兰韶生得貌若天仙,肤如凝脂,不过十五六岁便已名动淮扬。
蒋佩云何等顽劣,打小在京城千方百计玩乐,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仍一见顾兰韶便失魂落魄,眼里再没有第二个女子。
顾家便这样高攀上了右相这样的亲家。右相虽下重金而聘,但想必心底也不大瞧得上这门亲事,自顾兰韶嫁进蒋家后整整八年都未回过淮扬郡。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顾家仍要对蒋姑爷恭恭敬敬,这是跨越了多少层的高攀,顾家只能战战兢兢地仰头望着姑爷,哪还敢多一分一毫的抱怨。
顾府全家上下捧着姑爷,生怕他半分不满,可这姑爷却十分无礼,自顾自坐在太师椅上,正对着老太太和老太爷,不羁地跷起腿来,傲慢道:“哟,正好,老头子老太太都在呢。来来来,姑爷通知你们一件事,你们听好了,这回呀,彻底圆了顾兰韶和你们团圆的心愿。”
老太太摸不准姑爷是什么意思,听见“团圆”二字,只当是什么好事。
仅片刻,便反应过来话中不对,这才僵硬地问道:“姑爷……此言何意?”
蒋佩云大笑,“我已经把顾兰韶休了!这回小爷专程好意把她千里迢迢送回娘家来,估计小爷我休过的女人也不会再有人敢娶走,往后她就会一直在顾府和你们团圆了,彻底团圆!”
“老东西们,是不是很高兴啊?”蒋佩云站起来,从胸口掏出一封信笺来,轻蔑地扔在地上,“这是小爷的休书,好好收着吧。”
他转头要走,却见到了厅门口站着的许京煦和温翎歌,嬉皮笑脸对许京煦道:“哟老许,我说咱们去北边围猎怎么没见你来呢,又跑到淮扬这破地方来了啊。”
温翎歌听着了然,他们二人显然早就认识,都是京城贵公子。
许京煦漠然不说话,蒋佩云顿觉无趣,摇头叹道:“你总是如此无趣,美人在侧都不知道多多珍惜。”
说罢,蒋佩云竟嬉笑着伸手要摸上温翎歌的脸颊,边伸手边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长得倒也还算俊,瞧着就比我那婆娘乖巧些。”
温翎歌一时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无礼,踉跄后退两步想躲开。
蒋佩云的手腕被许京煦死死捏住,许京煦目光锋利地看着他,冷冷道:“说过很多次,离我的人远点。”
蒋佩云如遇瘟神,挣脱了手后退几步,震惊地看着许京煦,又看了看温翎歌的打扮,挽起的发髻明显是已婚女子,一时难以置信地摇头,转身大摇大摆地往顾府外走去了。
边走还边回头嘟囔,“好你个许京煦,还以为你多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呢,原来是好这一口……”
温翎歌与许京煦对视一眼,面色亦冷了下来,顾府这样高高捧着的姑爷,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厅堂内,老太爷气得不愿说话,踉跄着身子拄着拐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自己的孙女说。
老太太亦抓着拐杖戳地板,笃笃作响,她怒骂道:“怎么还有脸哭!哭什么!伺候不好姑爷,让人上门如此羞辱,顾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顾兰韶哭得瘫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自己的祖母,忍不住哭喊道:“奶奶想攀高枝儿不成,又何必怪我?若是我出身好些,又何至于被人家瞧不起,又何至于让人家巴巴地说咱们家高攀,说我配不上蒋佩云那种狗东西,说我当年全凭勾引他才能嫁给他?”
顾兰韶几乎语无伦次,憎恨道:“若咱们家和蒋家门当户对,我又何必吃那么些苦!说来说去,倒全怨我,是我生了那小姐的心,却是丫鬟的命,心比天高,却没投个好胎!”
“你!你……”老太太一时语塞,气急败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婆子们乱成一团,大夫人也气着老太太伤自己女儿的心,只哭着抱着顾兰韶,并不管这鸡飞狗跳的一切。
温翎歌镇定走上前去,仔细安排婆子们抬老太太回屋,又安排小厮去请大夫,井井有条将烂摊子收拾好,这才让丫鬟打了盆温水浸了丝绸绢子,轻轻拧干,蹲下身来擦了擦顾兰韶脸颊上的泪痕。
“地上凉,扶大小姐坐起来。”温翎歌继续安排,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顾兰韶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
许京煦一言不发站在温翎歌身旁,观察她的一言一行,轻轻抿嘴。
万分妥帖,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顾兰韶停止了哭泣,怔怔望着这陌生的女子,问自己的娘亲,“我离家太多年,已不认得家里人,这位是?”
大夫人解释道:“这是你梦川弟弟的媳妇儿。”
顾兰韶听懂了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站在温翎歌身边的许京煦,感慨道:“我离家时梦川还小,如今也长得这么大了,也成家了,真好。”
一时间,众人俱尴尬不言。
这位离家八年的大小姐,连自己弟弟的相貌都不记得了,竟将一个京城公子认错成了弟弟。
温翎歌心中也骤然替顾梦川疼了疼,他远在京城的姐姐,竟然连顾梦川的死讯都不知道。
顾府自然是会递了消息去的,显然,顾兰韶并未放在心上,转头便不记得了。
温翎歌忍不住朝许京煦看去,此人向来对顾梦川万般记挂,瞧见这一幕,一定十分不悦。
果不其然,许京煦面色阴晴不定,声音艰涩道:“难得你还记得梦川啊。”
他甚至未告别,十分失礼,转身便走。
顾兰韶还不悦地问:“梦川怎么脾气这么大,从前可总追在我屁股后面喊姐姐。”
温翎歌叹了口气,也不打算现在告诉她梦川已经亡故一事,只叫人斟了茶水,上了点心,安抚顾兰韶的情绪。
顾兰韶凑上前去闻了闻茶水,皱眉道:“我不喝这茶种,干涩发苦,品相也不好。”
一会儿,她又伸手捻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又放进盘子里,摇头嫌弃道:“百般的油腻,和京城比差远了。如今家里竟然都是这些东西了吗,咱们家是穷成了什么样?连像样的茶点都用不起了?”
温翎歌皱眉,不动声色地让丫鬟撤了东西,随后淡淡对顾兰韶道:“姐姐,你可知道顾家在淮扬郡是皇商,是了不得的泼天富贵。”
“淮扬在整个大盛朝,都是极盛之地。即便如此,你仍百般不满。人上之人是永远也比不完的,人活着总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人总是自己轻贱了自己,那便是处在再高的位置、出生在再好的家中,也总觉得自己万般轻贱,没一处满意的地方。”
顾兰韶眼角沁出泪来,哽咽道:“我轻贱自己,可若换成你们呢,日日面对蒋佩云处处轻贱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大夫人金氏抱住自己的女儿,可怜巴巴地哭喊道:“我可怜的儿,全是为娘对不住你,没让你生在京城的名门大户,若是咱们家也显赫,姑爷便不会让你处处受委屈了!”
顾兰韶也哭了起来,倾国的容貌却活生生如怨妇般,“全是因为咱们家低人一等,我嫁过去只能对他百般迁就,低声下气地伺候他,从前做姑娘时我又何至于受这等的委屈!可是我都如此尽心尽力伺候了他八年,他竟这么快就厌倦了我,要休了我另娶新欢……”
温翎歌瞧这母女俩又哭成一团,简直头疼,正色道:“姐姐,你嫁给他若是图两情相悦的爱,若他品行本就如此轻慢,对你从无爱意,又何必为他伤心成这样,又何必非要委曲求全在他身边委屈自己呢?”
顾兰韶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温翎歌,一时愣住。
她恍然想起八年前在府中见到蒋佩云的第一面,蒋佩云虽然皮相不赖,但为人举止轻佻、胸无点墨,并非是她心中的良人。
她本对此人十分不屑,但从父亲口中知道此人是当朝右相的小公子后,她便诡异地心动了。
究竟是为什么心动,时至今日竟然已经说不清了。
顾兰韶闭上眼睛,想起她这八年的荣华富贵,历历在目的是她盛大的婚事,金丝绢帛的衣裳们,名贵的金钗步摇,与京城贵妇贵女们做手帕交……
她爱那样的生活,爱京城中的纸醉金迷。
这些珍贵的回忆中,蒋佩云面目模糊,他这个人其实并不重要。
顾兰韶整整在家里哭了三日,寸步不移,饭也不吃,谁劝都没有用。
大夫人担心女儿绝食伤身,请了谁劝都无能为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来请温翎歌过去想想办法。
温翎歌提着食盒进了顾兰韶的屋子。
顾兰韶见是温翎歌来了,更是回想起这三日来不断想起的京城回忆碎片,历历在目,不禁悲痛道:“你说得对,我不该为蒋佩云这样一个人哭。可是我忍不住,我好想回到他身边,我还想做他的妻子……我怎么如此下贱,还为一个抛弃我的男人哭成这样,可我还是不想和离,和离了,我往后该怎么活呢……”
温翎歌一针见血道:“与他和离了又如何?姐姐难道以为你是为了那个男人哭哭啼啼?不,姐姐,你错了。你哭的无关男人,只是那炙手可热的地位和名声。”
“但还请你知道,顾家如今不差,以后也不会差,你真正想要的那些,一桩一件,都会一一再拿回来。”
顾兰韶擦了擦眼泪,苦笑道:“怎么拿回来?顾家怎么和蒋家比呢?”
温翎歌取出食盒,将饭放在顾兰韶面前,淡淡道:“姐姐先吃饱了饭,我再与你详说。”
顾兰韶一时急于知道温翎歌还能怎么说,便也不情不愿地开始吃东西。
温翎歌慢慢盘点道:“你的胞弟顾越舟,如今是淮扬郡举荐入仕的大热人选,自上回家中风波之后,他收敛心性,如今一心专心读书,若是能有你这个姐姐推动助力,将来青云直上自然可期。”
“姐姐,右相年岁已高,那样的位子还能坐多少年呢?蒋佩云公子的一官半职也是虚衔,若非右相庇护,他往后又能走得多高多远呢?”
顾兰韶一点就通,眼神亮晶晶道:“懂了,你是说我弟弟往后会比蒋佩云有出息,顾家自然也不差。”
说罢,顾兰韶又低头,十分自责道:“我从前在蒋家寄人篱下的,不敢提什么要求。自己的亲弟弟要走仕途,我甚至没说过什么话,没帮他的忙。”
“姐姐若是有心,现在开始帮他也不晚。即便不能帮他说上什么话,就算引荐他去认识认识京城的人,都是好的。”
温翎歌继续道:“说完权势我们再说富贵。顾家是皇商,每年利润虽丰厚,但府中冗余开支和各处欺瞒盘剥也不少。”
“姐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京城生活八年,对大户人家这些事自然十分了解。老太太如今年岁已高,有心无力,才托付于我整顿顾府财务,若是姐姐愿意帮我整顿经营,想必维持顾府井井有条不在话下。”
“再者,府中富贵终究不是自己手中的。我手上正在做一间铺子,姐姐若是有心,自然可以入伙帮忙,一同经营,自己挣出来的富贵才会牢牢握在手中,不会被任何一个人轻易剥夺。”
顾兰韶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吃了一大碗饭后,眼睛亮了起来。
她引袖擦去了眼泪,被温翎歌打动了,一拍桌子道:“对啊,我手中还有丰厚的本钱,我还有那么厉害的弟弟,我还图蒋佩云什么呢!我也要给他看看,就算离开他,我也依然能成为富贵泼天的大小姐,我才不需要委曲求全!”
蒋佩云毕竟好面子,和离时给了顾兰韶一大笔钱财。
顾兰韶下定决心,立马掏出一笔本钱入伙。
大夫人金氏一直在门外焦急地等着,谁知一开门,顾兰韶双手叉腰,气势冲冲地便要去找自己的弟弟顾越舟。
跟着小厮在大明山上爬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台阶后,顾兰韶气喘吁吁地找到了顾越舟,拎着他就要启程去京城,发了数百个名帖要带弟弟去拜访各大名士。
京城之中,右相之子蒋佩云和离一事并无人知道,此事本也是蒋佩云一时赌气冲动决定,右相府中人都以为小少爷是陪妻子回娘家,因此顾兰韶非常大言不惭地借着蒋佩云的名号,打算助自己的弟弟走上青云之路。
此时恰是推举名单由京官审核之期,审核的人哪个不给右相之子卖个面子?再加上真正见了蒋佩云这小舅子,发现顾越舟学识渊博,为人儒雅斯文,经卷典籍对答如流,颇有几分才气。
这样的人,他们自然乐得给个面子,往后青云路上也算个门生。
顾兰韶借着这些年的八面玲珑手段,带着弟弟在京城中风卷残云般赴宴。
她这才发现,原来没有蒋佩云这个丈夫在身侧,她也仍能够与这些高官贵人斡旋左右,长袖善舞。不必依靠一个男子,她也能拥有自己的风光。
与此同时,淮扬郡中,蒋佩云正日日流连平康坊,被一个绝色女子缠得五迷三道,醉梦流连,根本不知道京城正在发生的事情。
七日后,顾越舟通过了京官的审核,即将准备两个月后面圣。
顾兰韶与顾越舟大张旗鼓地回淮扬,蒋佩云后知后觉地听说此事,再次来到顾府准备奚落顾兰韶一番。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全靠小爷的名头?”蒋佩云大摇大摆进了顾府,仍是一副了不得的模样。
顾兰韶走出来,对他这模样丝毫没有留恋,只觉得他可笑。
她浓妆艳抹,挺直了腰,面上满是如八年前那个傲人小姑娘般的神采奕奕,她轻笑,满不在乎道:“就算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也是尊贵的顾家大小姐。往后,我也不需要你的名头了。”
“蒋佩云,请回吧,再见了。”
顾兰韶没有一丝犹豫地转头,骄傲地走了,没有回头。
蒋佩云心中有些慌乱,他微微往前走两步,颇显慌乱道:“喂!顾兰韶!”
“小爷根本不稀罕你,你别太得意!”
顾兰韶并没有回头,只是大笑道:“你爱稀罕谁稀罕谁吧,往后我们再无关系。”
蒋佩云看着那浓艳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无尽的失落。
现在的顾兰韶像极了八年前,他奋不顾身地爱上的小姑娘,骄傲、任性、灵动、不肯服输。
蒋佩云也曾期待着,嫁给了他后,顾兰韶仍是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小姑娘,就算看见了他这样门第的公子哥也毫不胆怯,毫不讨好。
可后来一切却变了,顾兰韶成了他的妻,却也成了他的附庸。
当年那骄傲得敢伸手掐他脖颈,时刻与他拌嘴的小姑娘,成了唯唯诺诺、尽心伺候、一句都不敢忤逆他的妻子。
他厌烦这样的妻子,也逐渐在她面前真的变成了趾高气扬、瞧不起她的模样,算起来,已经数年如此了。
当顾兰韶可怜巴巴地哭诉,求他,想要回淮扬郡与娘家人团圆一次时,他大怒写下了一纸休书,赌气般要在她面前羞辱顾家。
他这丈夫,干脆破罐破摔,彻底成为她想象的那样,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永远瞧不起淮扬顾家的高高在上的右相之子。
蒋佩云失落地离开顾府,突觉痛苦地想着,为何只有离开了他,顾兰韶才能活成从前肆意张扬的模样?
八年,足以将美好的年少情感磨灭成一堆岁月的灰烬。
他们好像都做错了。
许京煦第二次听到哨声,仍马不停蹄地赶到。
但他闷闷不乐,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帮她?”
顾府的事他很清楚,这些日子顾兰韶的变化究竟是谁的手笔,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温翎歌。
温翎歌早瞧出来许京煦对顾兰韶不满,许是有什么过节,因此特地提前做了些青茶糕,如凝脂翠玉,风味奇佳,用以向他赔不是。
许京煦捻起小勺小口品尝,温翎歌便托腮认真瞧他,满怀期待道:“怎么样?好吃吧?”
见许京煦点头,温翎歌这才舒了口气,随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你以前,与顾大小姐有什么过节吗?”
“她确实口无遮拦,甚至很长一阵子对家人漠不关心。她虚荣任性,也热爱荣华富贵超过一切,但若符合她的利益,她会不顾一切去努力。”
“我所做的一切,是引导她明白顾府的利益符合她的利益,她自己就会为之努力。”
温翎歌正色道:“如此一来,保护顾府的重担,也就多一个人分担了。梦川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许京煦噎住片刻,喝了口茶才缓过来。
他目光幽幽地望着温翎歌,微带一丝委屈的意味,低声道:“可是她……从前对梦川很不好。”
温翎歌并不意外,一向淡漠的许京煦,总是碰到关于顾梦川的事,情绪便十分低落,百般替顾梦川委屈。
她一脸温柔道:“她从前怎么欺负我们梦川了呀?”
许京煦低头默默吃青茶糕,不时想起一桩来便说出口。
“她以前用鞭子打掉梦川的书。”
“她以前抢走梦川喜欢的东西。”
“她把梦川的衣服剪得稀碎。”
“她说梦川是庶出,不配和她乘同一辆马车。”
“上元节在人山人海里看花灯,她将梦川丢在闹市里,说梦川不配姓顾。”
“那一年,梦川六岁,在人潮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好久,饿得发昏,被人撞翻在地,脖子里的金项圈被人扒走,还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的马车,背上断了两根骨头。”
……
许京煦抬起头,漠然道:“梦川不会原谅她的。”
温翎歌眼角微微湿润,声音嘶哑道:“我明白了。梦川不会原谅她,我也不会。”
随后她站起身来,一字一顿道:“但是这些陈年往事,也不该被这样忘记。我们可以不原谅她,但我要她一件件想起来,在梦川灵前道歉。”
“若是连歉意都没有,那么我不会再与她有任何往来。”
许京煦瞧她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心中温然一动。
她竟愿意如此维护顾梦川。
“跟我来。”她冲着他这样说。
许京煦却没有动,他看着桌上的食盒,心想,那块青茶糕还没有吃完。
吃完再走吧。
没想到,温翎歌一时着急,竟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一脸坚决道:“跟我来。”
他迷茫地站起来,被她带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
在无比熟悉的路上,她牵着他的衣袖,一下也不肯停歇。
他等在顾兰韶的房门外,听见温翎歌走进屋里与顾兰韶交谈。
她记住了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一桩桩,一件件,温翎歌都再次说给顾兰韶听,直到说到上元节顾兰韶故意将顾梦川扔在人山人海里一事,温翎歌忍不住哽咽道:“姐姐,当年你对他造成的伤害,对他和记挂他的人来说,一直没有过去。”
“姐姐,你欠他一个道歉。”
顾兰韶泪流满面,一路跟着温翎歌默默来到了顾梦川的灵堂。
这位骄傲任性的长姐哭着对顾梦川的灵位道歉,“对不起,梦川弟弟,我当年不懂事,太任性,总是仗着自己嫡出目中无人,看不起其他弟弟妹妹。我一时恶意上头,便丢下你,让你受了那么多伤害,我也无法原谅我,但若能再来一次,现在的我绝不会再那么欺负你。”
许京煦站在门外,静默地听着,依旧面无表情。
顾兰韶走出来时,面对着许京煦又哭了起来,嘶哑着嗓子道:“许公子,实在对不起我认错了人。可是你和我弟弟模样好像,我上次见梦川也是八年前了,我很惭愧记不清他的模样。”
“他亡故一事,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因此我才不知道。”
“既然如此像,我便斗胆假装你是梦川弟弟,求你接受我的道歉,求你以后总有一天可以原谅我……”
许京煦淡漠地摇头,“我不原谅。”
顾兰韶泣不成声,决定接连七日每天都来顾梦川的灵堂上香。
温翎歌小心翼翼问许京煦,“那么,你能原谅我吗?”
许京煦亦摇摇头,率先走在前面,一路又走回了小院里。
温翎歌安静地跟着他,踏过每一步路。
看着许京煦落寞孤傲的背影,她突然想,许京煦踏过的每一步路,似乎都有痛苦的回忆。
石桌上,未吃完的青茶糕已经被丫鬟收走了,打扫得干干净净。
许京煦长叹一口气,突然释然般笑道:“让我怎么原谅你?青茶糕都没有吃一个完整的。”
温翎歌望向他的笑颜,终于卸下了心事,轻快道:“今天没有啦,下次再来吃。”
许京煦怅然望向天空,随后想起来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好,下次见。”
下次也有正当的理由再来见她。
顾府好不容易添了桩喜事。
在大小姐顾兰韶和离后回家一个月后,竟因头晕厌食诊脉后发现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流连在淮扬不肯回京城的蒋佩云消息灵通,自然打听到了此事,数次要上门,都被顾兰韶派人赶了出来。
也是此时,蒋佩云与发妻和离一事,才传了开来。
蒋佩云不甘心,整日在街上买了这样那样的好东西提上顾府,百般恳求,伏低做小,即便如此,最高的待遇也只是在顾府坐一坐,遥遥望着顾兰韶挺着肚子,雷厉风行地抄起账本算账,依然不停地和温翎歌一起整顿顾府家财。
“孩子不能没有爹啊!”蒋佩云哭诉。
顾兰韶反驳:“孩子有娘就够了,一个不学无术、流连青楼、不尊重人的爹,不要也罢。”
“孩子的爹可以改……”
“听没听说过,碎镜难圆!”
……
蒋佩云常来,顾兰韶常与他坐在一间堂屋内口沫横飞地拌嘴。
有时候,老太太也训斥顾兰韶,要对尊贵的蒋少爷尊重一些。
反倒是蒋佩云拦住老太太,嬉皮笑脸道:“不碍事不碍事,她开心就是最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时,谁也说不清,这对和离的夫妇到底还有没有可能重归于好。
只是大家见了蒋佩云来,默默地把门关上,日子继续过着。
数日后,京城突然来了消息,原是右相终于知道了一切,勃然大怒,差府上的人亲自来请小少爷回去。
蒋佩云却不愿回京,接连几日都躲在平康坊里喝酒。
雅间中,窗户紧闭,只有蒋佩云与许京煦二人对饮。
蒋佩云早已酒醉,此刻斜斜倚靠着屏风,自顾自喊了几个行酒令之后,无奈地宣泄道:“八年前,我娶兰韶,我爹万般支持,重金下聘。”
“可如今,全是我把一切都毁了……我爹这回喊我回去,是已经看好了新的女孩儿,亲事都说定了,回去就要成亲。”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兰韶……”
“更何况我都当爹了,可我爹,竟连兰韶肚子里的孙儿都不打算认了。”
“老许,我苦啊,我好后悔啊,真想在这温柔乡一头撞死……”
许京煦默默为他斟酒,淡淡问道:“你爹让你娶的,是谁家的女儿?”
蒋佩云情绪崩溃大喊:“是戴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整日舞刀弄剑,我哪会喜欢那样的!”
“我何必与人联姻呢?老许,我和你一样都是家中不成器的老幺,整日游手好闲,家里再多的事都有我们的大哥们顶着,你说我爹,何苦这么对我呢!”
许京煦望着不省人事的蒋佩云,眸色深沉。
右相府中,有多少封来自顾府的家书被层层查验过呢?顾梦川一死,也就有人不再关心顾府家事了。
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隐隐攒动。
淮扬郡也不会太平。
蒋佩云还是被裹挟着回京成亲了,顾兰韶倒也去了趟京城,甚至听闻了蒋佩云的婚事,也恍惚过几个夜晚。
但那些别人施舍的荣华富贵,都是黄粱一梦。
顾兰韶打起精神,决定为自己的富贵努力,她有八面玲珑的手段,引来一大批京城贵妇,争相预订了好一批货,要远送至京城,铺子迎来了大丰收。
温翎歌自然愈发忙了,而那支哨子,也吹得愈加频繁起来。
有时候是运货一事,有时是铺子的新客诸事。
但更多的,只是做好了几块青茶糕,许京煦挑了闲暇过来,一次又一次细细品尝着。
许京煦仍总说,“我还没原谅你。”
但他带着掩不住的浅浅笑意,眼角都是快意。
一日夕阳西下,许京煦从顾府门口出来,顾青棠打完马球满面红光地要进府。
二人打了个照面,相视一笑。
许京煦浅笑道:“谢谢青棠帮忙,哥哥送你一套新骑装。”
青棠摆摆手,大方道:“那都不值一提,那支哨子我只吹过一次,也就只帮上了这一次忙,哥哥不必客气。”
青棠眨眨眼转念一想又道:“不过哥哥,我想要西市那些胡商卖的那种亮晶晶的骑装……”
“好,买。”许京煦将青棠带上马车,放下帘帐。
一路奔至西市,这里有许多胡商店铺,货物琳琅满目,大多来自波斯、大食、龟兹、东瀛、南洋等地,青棠高兴得哇哇直喊。
好几个相熟的胡商认识许京煦,其中一位香料老板极为热情,追了上来便拦在路上,滔滔不绝地推销自己铺子里新到的香料。
“许老板,自你上次一掷千金买断了所有的锦枝香,我们又新磨了一种更好闻的香料,你一定喜欢!”
许京煦只淡淡道:“好,先保留所有货,给我一个样品。”
胡商兴奋地去准备了,边小跑边道:“放心!这市面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和您用一样的香!”
青棠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指着小跑的香料商人,“难怪,嫂嫂用的香,我从未闻到过!”
她嬉笑着转头看许京煦,任性道:“哥哥,那我要十套骑装!”
“不不不,二十套才行!”
“好,买……”许京煦只淡淡地笑。
西市马车轰隆而过,许公子满载而归。
带着一车的骑装,其中有一件却不是青棠的尺寸。
青棠不解地问:“送给嫂嫂的骑装,不需要我现在就带进去吗?”
许京煦摇摇头。
“你告诉她,下次。”
“下次见她,有礼物送给她。”
手边的灰鸽十分安静,他伸手抚了抚鸽子的羽毛,只要有哨声响动,他就能第一时间知道。
许京煦放下帘帐,眉眼皆是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