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岁岁年年

端午将至,淮扬郡热闹非凡,顾府中自然也张罗着热闹过节,老太太倚重两位后辈把持大局打理诸事,分别是和离归家的小姐顾兰韶,及孙媳妇温翎歌。

顾兰韶虽身怀六甲,但风风火火,做事颇有条理,分担了许多劳累之事,让温翎歌得了空也能歇一歇。

顾青棠在小院中守株待兔,好不容易见亲近的嫂嫂歇了下来,忙捧出一卷书册来,装帧精美,图画炫彩华丽,经过细细上色,想来还是一本手工珍品。

“嫂嫂你瞧,这是我从外头淘来的,据说是金陵一个饕餮食客走访了千万里路写下来的,书商们争相抄本绘画,十分稀奇呢。”

温翎歌接过顾青棠翻开的书页,碧翠相映,隔着书页都几近感到两颊生香。

这是一本精美的食录,详细记载了许多美味食物的形态、做法,用料列单,步骤详细,连如何调味、如何烹熟都作了详细的注解。

青棠歪着头笑盈盈地看她,温翎歌瞧着刻意翻开的这一页,温柔地笑了笑。

画里,翠绿的竹筒还带着几片点缀的叶子,里头放着些又白又糯的米粒,瞧着便如闻见了端午的气息。

这一页详细描绘了如何自制美味的香粽,隽秀的蝇头小字还注解了各地风俗下各种不同口味,如竹之清香、桂花香甜、裹夹海味等等。

青棠来回搓了搓小手,眼睛水汪汪地问:“嫂嫂,咱们也做些玩儿吧?家中买的,总不如自己的手艺好吃。”

温翎歌瞧了瞧青棠那双细嫩的小手,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何来的雅兴去做庖厨之事?

她刻意逗青棠,“香粽不能多食,会积食的,咱们做出一锅来,可给谁吃呢?”

青棠眼神更加渴望,她轻笑着道:“嫂嫂,我们也可以让好友尝尝嘛!我可以送粽子给我那几个狐朋狗友呀,你也可以喊煦哥哥来尝尝嘛。”

五月的微风拂过,已然是温柔的热风。

温翎歌微微一怔,手中的书页被风吹动,哗哗作响。

青棠知道有戏,忙补充道:“你想想,这么大的节日,煦哥哥一个人背井离乡,没人陪他过节,多可怜呢!”

青棠眼睛愈发澄澈发亮,温翎歌笑了笑,伸手将书页翻回香粽那一页,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大方道:“走吧,咱们去小厨房瞧瞧材料去。”

温翎歌上手极快,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从小在家中也做了不少活儿,如今仔细烹调倒也容易。

青棠从未想过这件事竟然如此艰难,她削竹筒削得形状古怪,淘米也总是淘不干净,忙碌半天样样凌乱,却把自己累得东倒西歪。

偏偏她还不让人帮忙,小脸一股子倔强坚持,一边引袖擦汗一边道:“嫂嫂不必帮我,咱们俩各做各的,愿意吃的人自然不会嫌弃。”

温翎歌瞧青棠难得如此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青棠最近倒是与李氏姐弟俩走得很近,女儿家的心事是藏也藏不住的。

香粽各出各的锅,青棠的一锅粽子夹杂了各种离奇的口味,什么鳜鱼粽子、狮子头粽子、赤豆粽子……酸甜苦辣都有,简直集淮扬名菜于一锅。

青棠满头大汗,期待地揭开温翎歌那口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咦,只有竹子味吗?会不会太单调了呀?”她凑上去仔细闻了闻,清香出奇地一致,每只竹筒都整整齐齐。

温翎歌提了竹筒上的彩线,过了凉水后伸手打开一个尝了尝,也给青棠尝了尝。

青棠欢喜道:“好吃好吃!此粽只应我家有,只有哥哥有这样的口福!”

清香与冷冽在齿尖小心翼翼地触及味蕾,随后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书上写道,竹之风味,清而不腻,淡而生香,初入口即化,后馥郁萦绕,再甜蜜交加,至口齿空空,食而不忘,余味无尽。竹如君子,淡漠疏离,以热融之,芬芳难抵。

恰如那个人一样。

她忍不住遐想起许京煦的模样,总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他也总是默默伸出手,为她将那难以抵挡的烈日,挡那么一挡。

也在她面前曾露出那样转瞬即逝的委屈。

竹如君子,淡漠疏离,以热融之,芬芳难抵。

如何算得上是……以热融之呢?

恍惚遐想之际,青棠忍不住又拆了一个,喊道:“真香!”

温翎歌也决定尝一个青棠的粽子,虽然放的馅料稀奇古怪,但竟也是正经能下肚的粽子。

青棠期待地望着嫂嫂等着评价,温翎歌顿了顿嗓子,指指锅里七歪八扭、形状各异的粽子,仔细斟酌了片刻才道:“可以吃。”

青棠得到了极大的鼓舞,高兴地眉飞色舞,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忍不住在温翎歌肩头蹭了蹭,随后让人将自己的粽子包起来,欢欢喜喜地准备换衣服出去见狐朋狗友了。

没走出几步,便听见一声悠长欢快的哨声。

青棠在门口探个脑袋,笑盈盈道:“我把该喊的人喊来了哦!”

温翎歌伸手擦擦汗,厨房燥热,却知道已经来不及再换衣裳整理妆容了。

索性便这样见见吧,一丝不苟总是留给外人看的。

她心中恍惚地想,从何时起,她心里头,许京煦竟已算不得什么外人了。

许京煦身着广袖长袍而来,一袭白色清凉夏衣,轻纱如水。

在淮扬,他虽神通广大,可在这样临近端午的节日里,他孑然一身,茕茕独立。

大盛朝端午盛节,官商休沐,阖家团聚,连酒肆歌坊中也都在准备赛龙舟、斗花魁等诸大盛事,个个忙得连轴转。

他淡漠地穿过顾府热闹忙碌的厅堂,喧嚣与热闹仿佛在天外。

只有见到咫尺之间,温翎歌站在一方小院内等着他来的模样,心中无所安定的飘零才有了着落。

石桌上放着两只香粽,走近了才闻得到那股内敛的清香。

天高云远,他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双手拘在桌边,也并不动手。

“青棠淘到了一本书,这是按书上写的法子做的,我略尝了尝,想来你会喜欢这个味道的。”温翎歌见他不动,便伸手提起粽子上的五彩线来。

“五彩丝,驱邪避祸,就算是不好吃,也算有个好彩头。”

她伸出手指细细从竹筒中取出粽子放在盘中,推至他身边,随后又从自己的荷包中取出一条由五彩丝编成的绳结来,一并放在许京煦手边。

“百姓之家,端午祈求福祉,都喜欢编织五彩丝绳结,佩戴于手腕上,愿他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许京煦只是怔怔瞧她,却也不说话。

良久,他提了提袖子,伸出一段洁白手腕来,微微委屈,声音低沉道:“从未有人送我这样的东西,我不知该怎么戴。”

温翎歌将五彩丝轻轻套在他的手腕上,细细为他打好了绳结。

他的手腕洁白细腻,却也有一道引人注目的沟壑,似陈年的伤疤。

他瞧见了那一道目光,忍不住微微缩了缩手,不愿让她看见他这见不得人的阴沉之处。

岂知温翎歌并不在意,只是对着他温柔地轻笑道:“戴上这个,以后就不要再受伤了。”

许京煦点点头,不知为何,浑身都只觉酸涩难言。

他提起筷子将粽子入口,细嚼慢咽。

他吃得极慢极慢,仿若每一口都是世间最后一次品尝美味,留恋不舍。

直至盘中干干净净,清香四溢,他才抬头望着她,眼眸之中没有一丝平日的淡漠,盈盈如水,声音微弱道:“你或许不敢相信,梦川生前……从未吃过粽子。”

提起顾梦川,许京煦情绪便十分低落。

“他七岁那年,大盛朝颁布律法设端午节,官商休沐,阖家团聚。那一年五月五日端午佳节,他的生母曹氏疯了,将他掐个半死,用雄黄酒灌他。”

“他的生母,说他是妖魔,是鬼魅。”

“他险些死了,被救之后,府中的人便躲着他,不肯相近。”

“有人说他中邪,有人说他天生克母。”

“自此后,因晦气,顾府上下过端午节,便会将他关起来。”

“他也曾数次偷偷跑出来,想见一见自己的生母,想问一问,为何如此对待他。”

“曹氏的指甲很长,总是将他浑身掐出印来。”

许京煦望着手腕上由一丝一线编织出的五彩线来,思绪悠远起来,提起这些,却已然十分平静,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曾受过那样的苦,若是他也有这样的端午礼物,想必会很高兴的。”

许京煦平静地说出这些沉重的、令人难以接受的顾梦川的往事,竟只是喟叹,幼时的顾梦川没有得到这样的厚爱。

温翎歌眼角微酸,一提起顾梦川,她也几近感同身受,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小公子幼时竟受了这么多的苦楚,却不如不要托生为这顾府中的贵公子。

“也不必感伤,这样的厚爱,我就替他拿走了。”许京煦浅浅笑起来,那一双桃花眼狭长冶丽,风华灼然。

温翎歌与他相视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道:“好,那端午的香粽,你也替他一并吃了吧。”

许京煦忍不住追问道:“那只有今日有,还是明日也有,还是直到端午节……”

“只要你来,每日都会有。”

“那我便每日都来。”

许京煦顿了顿,又道:“淮扬民间端午节本十分热闹,顾府年年过得总是繁文缛节的,如今有顾兰韶打理府里,你也不必拘在府里,我带你出去过个新鲜的节,可好?”

他微微捏了捏手心,在来此之前,在手腕上系上这五彩绳结之前,他都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忐忑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是一段太不合常理的话,一段太令人不知所措的话。

一个京城公子,一个富商遗孀,端午佳节,同游淮扬,是何等荒唐之事。

他心中自嘲,自己竟说出这样大胆的提议来,叱咤风云的许公子,何时又曾做过这般没把握的事。

温翎歌眼神明亮,并未犹豫,只是大方回应道:“好,自当奉陪。”

她看向许京煦微微惊喜的表情,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人行走一世,若是并无外物桎梏,所求之事,就是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端午佳节,我想做的事,恰由你说出口。”

许京煦点点头,细细说起了一些在外头的见闻。

“你从小饱读诗书,对天地万物向往,却奈何从前没有机会瞧瞧广阔天地,我便带你去见识见识。”

温翎歌细细听着,他极少说这么多的话,只觉悦耳。

他自不知道,她想做的事,也不止是去外头见见世面。

她也想,在这端午佳节,这孤身一人的公子能有人陪伴,看遍人间烟火。

旁人见许公子,冷如冰山。

她眼中的许公子,以热融之,芬芳难抵。

暖风吹动,白衣公子浅蹙轻笑,徐徐道来。

衣袖轻扬,是风动,也是心动。

端午佳节,顾府大张旗鼓地在府里头办,主角自然是许久不露面的老太爷和大房二房老爷们。

其余女眷们都在旁伺候,孙辈们里头,除了寄予厚望的大长孙,其余人在不在列也无人在意。

顾青棠一大早就换了身衣裳和李氏姐弟俩出去疯玩,温翎歌也被许京煦的马车接走。

自有丫鬟瞧见了碎嘴嘀咕着什么,被顾兰韶一个耳光扇来,训斥道:“小姐和少奶奶出门,哪是你这蹄子能嚼舌根子的!”

近些日子自顾兰韶回来掌家,雷厉风行的,脾气上来立马就能将下人拖出门去打个半死,这份威严,自然无人敢忤逆。

顾府无人再敢说什么,自然也没有人敢提起顾青棠与温翎歌出门之事。

温翎歌特意穿着十分朴素,穿的是从前未嫁时的衣裳,都是些麻衣粗布,不比如今的锦缎丝绸。

即便如此,素净天成的模样也仍美丽大方。

马车上,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明白。

许京煦也穿了一身灰白麻衣,虽贵公子的气度仍一览无余,但在人群中总不会那么显眼。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混迹于茫茫人群之中,去感受那普普通通、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大运河上,数只豪华精美的龙舟在上表演,有百姓自己造的,有朝廷拨款造的,有胡商的,各式花样,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他们弃了马车站在大运河边,挤在人群之中看。

赛龙舟即将开始,敲锣打鼓的,百姓四散拥挤,人群中,温翎歌几近要被挤散。

锣鼓喧天中,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捏住了温翎歌的手,将她拉近身边。

许京煦微微低头看向温翎歌,手并未放开,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此处视角刚好,就站在这里看吧。”

随后百姓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在这样的喧闹之中,无人在意拥挤的人潮之中握紧的两只手。

温翎歌忍不住瞧他的侧脸,见他卸下了属于许公子的模样,竟在这样的喧嚣之中欢快地笑了起来,还张嘴跟着别人一起大喊。

好冰凉的手心,她心想。

直至赛龙舟结束,人群散开,他的手才适时放开,解释道:“人太多,我怕看不见你。”

温翎歌摆摆手:“无妨,我们走。”

许京煦动了动手心,方才那股温热总是萦绕在此,如此温暖,如此熨帖。

可惜,并不属于他。

他们一同去人潮拥挤的集市,去喝了菖蒲酒,去瞧了别人斗草,去看了街上的少年郎们赛马。

人间烟火萦绕,如此美好。

直至华灯初上,许京煦又带着温翎歌来到运河边,胡商的画舫之上有最近风靡扬州的表演,据说十分吸引人。

西市胡商请了他许多次,他都回绝了,并无兴趣。

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很想带着温翎歌去看看,即使是这样他认为无趣的事,只要温翎歌在身边,竟也变得引人期待起来。

画舫上人声鼎沸,胡商的场子素来不缺捧场的人,收费也极其昂贵。

因穿得普通,门口的小厮并未认出许京煦来,只将二人安排在堂座之中。

许京煦本想去二楼雅座,却见温翎歌好奇地四处打量,心中的不快蓦然都烟消云散,只吩咐两句,便在人最多的大堂坐下。

刚一坐下,就听见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声音也十分熟悉,二人皆转头望去,只见顾青棠正与李氏姐弟俩坐在一桌,三人面前放着各式烤鸡、烤羊等物,连葡萄酒都斟上了。

许京煦当即面色阴冷,顾青棠竟在外头都喝起酒来了。

温翎歌忙咳了两句,朝顾青棠看去。

青棠抬头瞧见嫂嫂,又瞧见许京煦,吓得忙举起酒杯,将里头的葡萄酒不由分说灌给身边的公子哥儿李秋明,摆摆双手,小声道:“哥哥,我不喝酒的。”

李秋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被灌了酒,脸绯红一片,头昏眼花起来。

温翎歌被逗乐了,笑着问道:“青棠怎么如此怕你,瞧着比亲哥还怕。”

许京煦面色微怔,摇头笑道:“她许是怕你呢。”

一阵羌笛声悠扬传来,先是几个胡姬开始跳拓枝舞,台下一片喝彩。

几支舞后,画舫的胡商老板走上台来,“今日端午佳节,承蒙各位捧场,今日的重头彩可来了。我们得了一个奇物,带来给大家表演表演,台下若有喜欢此物的老板,自可参与竞买,出价高者则可得了他!”

众人皆好奇,究竟是何等的压轴戏,画舫内鸦雀无声。

巨大的红绸盖在铁笼上,胡商将红绸一揭开,笼子也被打开来,顿时锣鼓齐鸣,琵琶声铿锵响起。

竟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头面上都嵌着各式彩环,身穿华丽鲜艳的奇装异服。

胡商又大声道:“此侏儒不同我大盛本地产的矮奴,此物是由海外运来,经舶司大人亲手检验,这等品质的侏儒连京城都十分少见。他聪明可调,已经训出了各种技巧。”

锣鼓点点落,侏儒如训练好般在台上滑稽跳舞。

随后,台上又放出两条体型巨大的恶犬,侏儒在恶犬夹击之中左右躲避,跌宕起伏,引得台下观众惊呼危险,又一次次巧妙躲避,最终将两条恶犬捆了起来。

各式各样的把戏眼花缭乱,侏儒全神贯注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在危险中苟且活命。

直至,台上搬上来数十个巨大的火圈,上面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侏儒要从这些火圈中层层跃过。

火圈一个比一个小,即便是侏儒,在面对最后几个火圈,仍看着随时会引火烧身。

众人正屏住呼吸瞧,剩下的几个火圈离台下已经非常近了,可以看得更清楚,更刺激。

突然,侏儒被绊倒,身子一斜,将火圈撞出了台子。

火圈朝台下滚动而来,熊熊的火焰燃上了红绸布,就着台下第一桌洒掉的葡萄酒,砰地燃了起来。

一时乌烟瘴气,众人惊慌失措,争相起身挤压逃离。

许京煦和温翎歌二人都站起来先朝青棠望去,只见李秋明一只胳膊护着自己姐姐,一只胳膊护着青棠,将二人死死护在身前,自己走在后头挡着火势,护着二人往外走。

人群如鸟兽般四散拥挤往外走,一时间尖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许京煦也伸出胳膊将温翎歌护在怀中,指着火势的侧边道:“跟我来,我知道另一个出口。”

他将温翎歌护在里侧,自己紧紧贴着滚烫的火势往里走。

“许京煦。”温翎歌望着烈焰愈燃愈烈,忍不住问道,“我们一前一后走吧,这样你会受伤的。”

明明可以都贴着船壁走,可他却偏不。

他头上冒着汗,却只是云淡风轻道:“这样的危险,还算不了什么。”

一直走到尽头,果然有个隐秘的出口,通往大运河边上,从这里出去的人也只有几个人。

几位攒了场子的胡商,淮扬的舶司大人江澜,还有那被捆起来的侏儒。

胡商率先认出了自己的老主顾,忙赔笑道:“许老板今天也在,失敬失敬,都怪这个狗东西不够机灵,办砸了事,今夜的生意也泡汤了。”

许京煦自然清楚,侏儒稀少,从海外运回来之后,往往要亮相之后卖个好价钱,舶司大人也要分一杯羹。

说着,舶司大人竟抬脚狠狠踹了那侏儒的心窝,恨恨道:“运这么个东西回来,上下打点了这么多,谁知道竟然是个赔钱货,今日看演出的已经是淮扬大部分感兴趣的富户,没有人愿意再沾手这个晦气了。”

许京煦摇摇扇子笑了笑,“我在京城倒是有个朋友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样,你们把他交给我几日,教他怎么讨我这个朋友的欢心。我写信让他来,等见了此等奇货,他一定会高价收走。”

舶司知道京城公子与淮扬郡的纨绔子弟们愿意掏钱的水准还是大不相同,便直截了当问道:“既然如此,你想要几分好处?”

许京煦抬手一笑,“江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我要的不多,一成就好。”

这买卖就这样说定了,许京煦手上提起锁着侏儒的锁链,便告辞了。

一路上温翎歌都有些微微低落,她尝试与侏儒说几句话,可侏儒一言不发。

侏儒乖巧得如大户人家锁着的一条狗一样,并不反抗,也不说话。

直到许京煦将他一直带到兴国禅寺的客房,关上房门,竟将侏儒身上的锁链解开了。

侏儒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他一路被海运过来,除了上台表演,没有人会解开他的枷锁。

许京煦蹲下身来,扶起跪在地上的侏儒,也并未起身,而是平视着侏儒,淡淡道:“你做得很好,我知道火圈是你推的。”

温翎歌终于忍耐不住,也微微蹲下身来,这样与侏儒平视,至少让人感到该有的尊严。

温翎歌与许京煦对视一眼,这才叹道:“我从未想到过,所谓的表演,竟然是如此折辱一个人,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许京煦亦叹道:“江澜是舶司,手上握着淮扬郡海运的大权,他权势通天,连活人都能成为敛财的货物。”

侏儒经海运和训练至此已经至少半年,早已能听懂汉话。

他恨恨道:“舶司,觉得我们低等。低等,不是笨。我们,聪明。亲人,被杀;男人,被船装走;女人,玩弄。”

他又怯怯道:“你,差点烧死,该打我。”

许京煦摇摇头,“我不会打你的,我会救你。”

侏儒伸出一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手,指指许京煦被烤黑的衣服一侧,愣愣道:“你救我,我烧你,我错。”

许京煦被侏儒逗乐了,这样被践踏在地的人,竟然如此单纯。

温翎歌替他解释道:“你是需要尊严和自由的,任何人只要活在世上,都应当有为自己活着的权利,是他们剥夺了你的自由,你很勇敢,你没有错。”

侏儒死灰一般的眼睛如星辰般亮了起来。

许京煦叫了寺庙中的斋食,侏儒平日都在笼子里吃猪食,第一次吃人的饭,狼吞虎咽。

温翎歌坐在桌边,依旧震惊于今晚的见闻。

许京煦泡了一壶茶,冷笑道:“你读再多的书,也想不到官场里,有的是比这腌臜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他们全都习以为常。”温翎歌接话道,突然想起许京煦在他们身边也能游刃有余,心绪便微微低落。

许京煦自然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心中一酸涩,便问道:“温姑娘是否觉得,也许我其实也与他们差不多,都是一丘之貉……”

温翎歌咬着牙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

许京煦心中的酸涩越发涌上心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何尝不是沾染了许多脏污血腥。

他算得了什么好人呢?不过也是道貌岸然,也是见不得人罢了。

他何德何能,又想奢求些什么呢?

温翎歌突然开口,声音微微艰涩道:“我在想,你究竟吃过多少的苦,才能在这些人中保护自己,独善其身。”

许京煦一愣,抬头望向她。

温翎歌眼角微微发红,“我还在想,许公子平日忧郁深沉,究竟还要再费多少的脑筋,再多么苦思冥想,才能继续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可以……我想,如果许公子哪天需要帮助,我也很愿意伸手。”

“也让许公子不会被人潮冲散。”

“也让许公子危难时有人保护。”

“也让许公子有个能倚靠的人。”

许京煦眼角微微发红,只得转过身去。

来这世上,他遇见过太多痛苦的事。

他努力活下来,他努力为自己铸造了坚硬的外壳,任凭谁经过,他都能云淡风轻,将其把玩于鼓掌之间。

从未有一个人能如此柔软地走进他的世界。

已经许多年未再流过的泪怎么也忍不住,可他并不能如此失态。

侏儒不明所以地指着许京煦,不解地大喊:“你哭。”

许京煦背着身子,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他仍是不肯回头,声音干涩嘶哑道:“温姑娘,你先回吧,我叫马车送你。”

马车轰隆隆离开,许京煦这才从黑暗中转过身来。

满脸都已被泪痕填满。

距他上次真心实意地流眼泪,也已经有十年了。

他蹲下身,对着一个心绪简单的侏儒自言自语道:“我是如此的想接近她,总忍不住一步一步走近她,可当真如此近了,我却明白我是不配的。我不敢再近一些了,我不配。”

侏儒也为了讨喜专门学过一些好词儿,大声反驳道:“天造地设!天赐良缘!”

许京煦苦笑道:“天赐良缘……若真是天赐,可该多好。”

“可惜连那良缘都是骗局。”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惆怅地打开一瓶胡商送的波斯葡萄酒。

他心想自己竟如此荒唐,竟想在兴国禅寺这片净土中,和一个海外侏儒一起喝个烂醉如泥。

如此,便想不起来那些无尽吞噬自己的黑暗。

人若总处于黑暗,便也并惧怕黑暗。

可若但凡有一缕光进来,他就害怕那缕光终有一日会见到这万般的黑暗,最终从手中溜走。

这份摆脱不尽的黑暗,配不上那样的光。

自端午过后,温翎歌便再无许京煦的消息。

那一晚她说了那么多大胆的话,可他无半点回应,只是温和地让她离开。

温翎歌难得一夜失眠,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知自己说出那些话,虽是心里话,却越界了。

她闭上眼睛,想起顾梦川的脸。

没错,她是顾梦川的妻子,他是最挂念顾梦川的好兄弟。

她很承认自己对许京煦动心了,但他们二人的身份,终究如天堑般隔在这里。

至少现在,她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她还无法打破这样的身份。

即便动心,那也不是必须要寻死觅活留在一个男人身边。她仍旧是温翎歌,她仍需要打起精神做自己的事,就像他也需要做自己的事一样。

那么便冷静一段日子吧。

想通了这些,温翎歌便不再去理会那些纷乱的思绪,仍旧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一切,重归于忙碌。

那支哨子,也有数日没有再吹响过。

即便青棠又想来吹,也被她严厉制止,青棠只得吐吐舌头,也不敢再多说几句。

顾兰韶来瞧了几次,欲言又止,终有一日,走了进来说了几句私话。

“蒋佩云突然从京城过来了,又死皮赖脸上门瞧我,还带了东西。”

顾兰韶早已不在意这些,只是小心翼翼道:“妹妹,他倒是还有另一件事,说是……京城那位许公子托他进府帮忙带一件端午礼物给你。”

聪明如顾兰韶,早知温翎歌与许京煦之间说不清道不明,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下锦盒便走了。

温翎歌平静地打开锦盒,竟是一条五彩丝绳结。

那条她亲手编织,亲手戴在那雪白手腕上的绳结,就这样,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了。

她平静地合上锦盒,闭上眼睛,听着风声,许久都不说话。

她其实不太敢睁开眼睛。

她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会哭的。

没出十日,淮扬郡突发大消息。

据说,在一场胡商画舫宴会上,京城阔公子蒋佩云一掷千金买下一个海运来的奇异侏儒。

蒋少爷心中高兴,按往常惯例带着侏儒四处设宴,为在场官商们挨个倒酒。

后来,那不怀好意的侏儒在给舶司江澜大人倒酒时,竟从口齿间拔出一小把藏着的锋利刀片,一刀割断了舶司大人的喉咙,血溅当场。

众人大惊失色时,那侏儒不知何时便准备了自己脖上锁链的钥匙,开了锁链自顾自跳进了大运河内,从此再无所踪。

蒋佩云生怕惹祸上身,连夜收拾东西跑回京城去了。

官府在大运河打捞那侏儒整整三日,也没有找到侏儒的尸首。

蒋佩云一时被推至风口浪尖,许多人都怀疑是他指使,可这位早已在京城的右相公子,也无人敢传唤他。因此,这桩众人眼皮子下的命案,竟成了悬案。

倒卖侏儒的几个胡商怕惹祸上身,都躲了起来闭门不出,也去求许京煦保密。于是口供中,这些胡商只是在舶司江澜的威逼利诱下提供了画舫而已。

官府查来查去,只能查到舶司大人利用自己的权势背地里做这倒卖海外侏儒的生意,死后还增添了罪名。

淮扬郡也不乏沉浮官场多年的人,听闻此事,讳莫如深。

谁都知道舶司江澜由太子一手提拔,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淮扬郡财源滚滚,油水丰厚。

此事偏僻有蒋佩云卷入,众人眼中,右相的立场,不言而喻。

没多久,案子匆匆了结,也无人敢再查下去了。

温翎歌听见了此事,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许京煦在这些传闻里从未露面,一干二净。

但她不用想,也知道这幕后是谁的手笔。

她突然想明白了,为何许京煦对她突然有了那样拒人千里的态度。

时隔许久,她第一次吹响了哨子。

他并没有来。

温翎歌去了一趟兴国禅寺,站在兴国禅寺院子里的树荫下,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踏过二十四桥每一寸,也仍旧没有他的身影。

他就像刻意躲起来了一样。

温翎歌对着空荡荡的瘦西湖,平静的湖面无一丝涟漪。

昔日炎炎,她大声道:“你做了什么,我明白的。”

“可是我并不害怕你。”

“我也不觉得你是错的。”

“不管你听不听得到,我都要告诉你。”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湖面泛起一丝涟漪,可她再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温翎歌走后,面色苍白的许京煦才从一颗大树后面走出来。

薛承安为许京煦撑着伞,扶着他的胳膊,方才就是他扔出去一颗石子进湖,却还是没被当场识破。

“哥,你连着醉酒这么多天,醉了就把自己关起来,这可不行啊。”薛承安连连摇头叹气。

“杀个把人又怎么样呢,咱们再坏事做尽,那也比顾梦川已经死了强,怎么看她跟了你都更好……”

薛承安胡言乱语地说着,许京煦却只是面无表情。

一入夜,这家伙就拉着薛承安,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夜笙歌的,在平康坊点了十余个佳丽,却看都不看人家一眼。

薛承安每每崩溃道:“这么多美人我一个人也消受不起啊。”

胡商成箱成箱地将酒搬来,银子大把大把的赚,薛承安赶人赶了好几次,挥手骂道:“去去去,你们就欺负我哥喝醉了不说话,愣坑他钱。”

许京煦日日醉酒,但与旁人醉酒不同,他醉酒后一言不发,任身边如何喧嚣,他只如行尸走肉般,双目无神,嘴唇紧闭,一句话都不会说。

一日,连藏在平康坊地下生活的侏儒都看不下去,偷跑进了许京煦与薛承安喝酒的房间,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什么。

“女人,不敢走近。懦夫,喝酒。编绳,看不懂。”

“杀人,我做的。报仇,爽。不难受,不关你事。”

许京煦醉倒在地,手腕垂了下来,赫然是一串五彩线编织成的绳结,牢牢地套在手腕上。

薛承安伸手要瞧瞧这是个什么东西,被许京煦一巴掌推开,将手腕护在怀中,不肯让人触碰一下。

薛承安无言以对,“什么破玩意儿当个宝贝……我哥真是醉得傻了。”

侏儒又胡言乱语:“他编绳,疯了。”

没人听得懂侏儒在说什么,侏儒很是郁闷。

世上只有他这个侏儒知道,大兴国禅寺的某个小小的禅房里,放着一大堆五彩线,五彩线编了一大堆绳结。

有的歪歪扭扭,有的长短不一,有的十分难看,有的粗细不均。

那云淡风轻的贵公子连着好几日喝醉酒后,一句话也不会说,只是瘫坐在地上疯了一样编织那些五彩线。

他终于编出了最好的一条,辗转求人送了出去。

他脑子里总回荡着那些话,让他辗转难眠,让他时隔十年,又一次如此痛恨自己。

“也让许公子不会被人潮冲散。”

“也让许公子危难时有人保护。”

“也让许公子有个能倚靠的人。”

……

他不敢肖想说出话的那个人。

他多希望那个人能佩上他这双脏污的手用尽全力编织出的圣洁。

他没别的奢求,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像她给他的祝福一样。

岁岁年年,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