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官妓风云

顾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出了差错的,是个顾府的公子哥儿。

温翎歌自嫁进顾府后,日常所见几乎都是女眷。

老太爷已经卧病在床许久,成日不见人,房间里只放着他的蛐蛐儿和几只猫儿陪着,连老太太都不怎么见。

大房二房两位老爷成日在外头做生意,时而在京城,时而在各地,便是得空回到了顾府也不怎么管着府里鸡毛蒜皮的事,只负责银钱罢了。

因此这回,大老爷除了将自己的宝贝大儿子用鞭子打了两顿之后,一大早便出门急匆匆去金陵了,只得由老太太请了一屋子的女眷来教训自己的孙子。

温翎歌和顾青棠挨在一块坐着,一屋子女眷都不敢说话。

大公子顾越舟低着头跪在地上,与青棠莽莽撞撞的性子不同,他犯了错倒是十分懂得低头服软。

老太太极少这么生气,便是当时青棠大闹,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女儿家胡搅蛮缠,只气得将佛珠扔在青棠额头上,砸出个血印子来。

这次可却真正触到了老太太的逆鳞,既然对长孙寄予厚望,爱之深,责之切。

她不断抓起身边趁手的东西,狠狠朝着自己的长孙砸去。

官窑的茶杯子、玉做的项圈子、手边的佛珠子、熏香的小兽嘴炉子……

每砸一件,顾越舟都默默受着,已经被砸得头破血流,他也仍每次都十分诚恳地道歉:“奶奶,孙儿对不起您。”

顾青棠凑到了温翎歌耳边,惋惜地感慨道:“嫂嫂,那可是块极品老玉啊……”

“嫂嫂,多美的青花瓷啊!可惜了。”

……

温翎歌哭笑不得,你大堂哥头都流血了,你心疼的,竟然是那些东西。

老太太又伸手抄起了书桌上的一方砚台……

大房大夫人坐不住了,她满眼噙着泪水,看着自己的儿子卑躬屈膝地跪着,头上、脸上、肩上都是累累伤痕,终于忍不住一个箭步扑过去夺下了老太太手中的砚台,好家伙,那可是实打实的沉。

“老太太!你可不能在气头上就如此糊涂!这一个砚台砸过去,你又要再死一个孙子,咱们家又办一场丧事!”

便是亲儿子犯了再大的错,当娘的怎么舍得把他打死呢?大夫人隐忍了许久,如今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豁出去对抗着老太太,也得护一护自己的儿子。

她将那方砚台死死捏在手里,然后几近瘫坐在老太太面前,伸手恨恨地将那方砚台在地上来回砸个稀碎,哭喊道:“我便是不明白了!他犯的错算得了什么?又何至于这样呢?”

青棠又连连摇头,在温翎歌耳边哀叹:“嫂嫂,那可是歙砚啊!暴殄天物!”

大夫人瞧见了其他人的反应,冷笑着伸手指指顾青棠,恨恨道:“当时顾青棠不也失了身子,险些让顾府沦为笑柄。老太太不过也只是教训了她一顿,今日舟儿不过是犯了一样的错,为何老太太就如此偏心,罚舟儿就怎么都不肯罢休?”

大夫人又道:“更何况,那女子不过是个官妓,本就是干那些勾当的。舟儿不过是着了她的道儿,咱们淮扬郡的男人哪个没逛过青楼,有什么稀奇的呢?”

温翎歌转头担忧地看着顾青棠,顾府上下已经许久都遵守共识,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就是怕青棠听了伤心。

青棠的表情却没什么太大波动,反倒伸手握住了温翎歌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随后青棠冷嘲热讽道:“是呢,若是大哥和我一样是个女孩子,想必奶奶今日也没这么生气。”

随后她又幸灾乐祸道:“全淮扬郡的男人犯错都没关系,因为人家可以考功名嘛,不用靠推举做官,便是天天逛青楼也不算什么。”

这话将大夫人最后一丝脸面也戳破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老太太脚下,眼中带着浓浓恨意看着顾青棠。

顾青棠不理嫂嫂的阻拦,继续落井下石道:“别看我,我可决定不了大哥能不能被推举。”

温翎歌来之前便听青棠说了顾越舟要走的仕途,与一般学子不同。

大盛朝做官实行科考制与推举制两种,科考自然公平,只靠考试来选拔学子们。

而推举制,则是由各大州郡推举出寥寥无几的候选人,再经由京官审核,最终递给圣上,面圣考核之后若通过了,则可一路平步青云。这样的机会自然轮不到寒门学子,各州郡的推举人选基本都被大官、富商之子承包了。

但要真正成为推举制的候选人,也并非那么容易。推选的条件十分严苛,不仅要求学识通过考验,还要有天下名士门下的学习经历,此外更要品行优秀,道德无瑕。

自然,官商之子中文采斐然的也不少,但能经受住秦楼楚馆、歌坊酒肆、赛马斗鸡等等考验的人,少之又少。

在前两个月,便有公子哥儿因与人喝酒之后斗殴,不过出了两拳,便被人看见报了上去,推举榜上第二日就划去了他的名字,功亏一篑。

在今日之前,顾越舟无论在顾府内外,形象都堪称完美。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道:“从小请了那么多先生教你,为了求那些隐居的名士收你做学生,你爹掏了多少出去!你若是再能忍耐三个月,过了圣面,咱们家这么多年的努力便到头了。”

“可偏偏!在这风头出这样的事,淮扬郡多少人盯着你的一言一行等着把你拉下去,好腾出位子来,可你竟如此荒唐!”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下来,良久,她垂下了皮包骨的手腕,面如死灰般长叹一声。

“都毁了,全都毁了。”

外头客房里,还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十分难缠。

顾越舟跪着不停扇自己耳光,哭喊道:“奶奶,您且莫将事想得如此绝望。”

“这回是我一时酒醉,就在她那留下了东西。她如今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是真想狠狠敲一笔,便该知道,这事只有是秘密的时候才是个把柄。若是事情捅了出去,我也毁了,她对我也没什么威胁了。”

老太太气得手颤抖着指他,“你个糊涂东西,你出去逛窑子倒罢了,可不过灌了几口黄汤,你竟敢将在推举榜上给全淮扬郡露过眼的玉章子拿出来给那娼妓,让人算计了,也是活该!”

大夫人头发散乱,急得乱骂,骂了几句娼妓后,又眉眼飞恨对着自己那坐得远远的儿媳妇唐幼澄,嗓音尖利骂道:“自己的夫君看不住,也不尽心伺候,才让他没得法子才去外头寻那些狐媚子投怀送抱,你但凡用心伺候舟儿,他哪至于如此可怜去外头寻花问柳!”

顾青棠又摇头嘲讽道:“寻花问柳还可怜起来了,啧啧。”

温翎歌闻言朝着那几近坐在门口隐匿在人群之中的大嫂看去,她之前从未见过唐幼澄,只知道顾越舟的媳妇儿深居简出,顾府诸事从不出面。

唐幼澄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瞧瞧自己无理取闹的婆婆,伸手拢了拢耳边发丝,冷冷道:“当年向唐家提亲,不过是看中了我爹是个老儒,能给夫君带来几分好处。夫君从未喜欢过我几分,我便是投怀送抱也是无用功,又谈何用心呢?”

唐幼澄说罢,站起身便走了,没有回头。

顾青棠看戏般摇头晃脑,“好一对夫妻离心的痴男怨女……”

顾越舟见自己媳妇儿走了,面上渐渐冷了下来,额头上汗珠子细密地沁了出来,夹杂着伤口的疼痛,反倒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抬头,对上祖母的目光,眼神如鹰隼般露出一股杀气,“奶奶,她不过是个官妓……”

“今日,她大早来顾府讹我们,一定是偷偷来的。现在她就在客房里吧,我们杀了她,夜里找个人将她扔到瘦西湖里头,神不知鬼不觉……”

他早就想说这话,忍了许久,还是不想在唐幼澄面前说出来。

他向来如此,那些手段他都做得出来,但从不想让自己媳妇儿看见。

杀个微不足道的、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妓女,对顾府来说算得了什么?

如此简单的事情,本又何须这般婆婆妈妈扯这半日,只因为唐幼澄坐在那里,他浑身发疼也忍着不愿意开这个口。

所有人寂静下来,老太太手心握紧了些,显然是在思考这样做有没有风险,能否保全她长孙的名声和前途。

温翎歌突然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直直对着老太太的目光,严肃道:“万万不可。”

“老太太,若是做出这种勾当,开了一个口子,一件错事就要其他错事来掩盖,错上加错,终有一天顾府会陷入深渊里,再也走不出来。”她坚定地摇摇头。

更何况,她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明白在顾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没用。

即便是官妓女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顾府家眷,各有立场,即便是老太太衡量是否杀人平息事端的时候,所思所想也只是对顾家带来的影响。

他们从出生后便锦衣玉食,住在这绣闼雕甍之下,坐拥钟鸣鼎食之富贵,俯视众生,怎么会将一条小小三教九流的草芥人命看在眼里。

大夫人刚瞧见拯救自己儿子的曙光便听见温翎歌反对,当即恼羞成怒,满腔的恨意转移在温翎歌身上,嗓音沙哑嘶吼道:“你算什么东西!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倒是青棠站起来鸣不平:“你凭什么说我嫂嫂!你这蛇蝎妇人!即便是官妓,那也是一条人命,我们家又不是当道的奸佞,怎可随随便便草菅人命!”

青棠将话已经说得如此难听,老太太当下自然不便再对这主意点头,她还不想立刻坐实“草菅人命”的名头,但也恼温翎歌和顾青棠搅了这个不得已的法子,皱眉道:“你们信誓旦旦不伤那女子性命,可她此举,是捏着我们顾家的命脉来要挟!”

老太太深深看了一眼温翎歌,颇有怨气道:“舟儿的玉章子可是所有人过了眼的,如今章子在这娼妓手里,咱们一大早请进来就搜过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藏起来了。但凡让外头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了顾越舟的章子在一个娼妓手里,那他的推举就不中用了。”

“我膝下儿孙没几个争气的,顾家往后要稳住跟脚,家里怎么能没有做官的?其他的孩子如今已经指望不上了,舟儿的前途若是毁了,顾府也就全完了。你们看看外头淮扬郡的官场,哪只眼睛不眼红咱们家这皇商的位子,子孙辈无权无势,家里就等着像崔家一样被人整到满门抄斩吧!”

老太太又意味深长道:“你们不必在这里拿什么草菅人命说事,若是你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处理,那也别怪老婆子做主做出什么‘草菅人命’的事了,是她自己不长眼,专在虎口拔牙。”

温翎歌明白,老太太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事情解决不了,必然要取那女子性命,以绝后患。

她只觉得周身冰凉起来,有些听不清其他人窸窸窣窣的低语,也看不见那几道嘲讽、憎恨的锋利目光。

随后她抬头,撑起精神对老太太说:“请老太太给我三天时间,我会妥善解决这件事。”

老太太颔首。

她回过头,往外头走,明明快要到夏天了,却只觉得这正厅内阴森寒冷。

顾青棠牵起了她的手,气鼓鼓地嘟囔道:“走,我和嫂嫂先想办法。”

走出了厅堂,顾青棠才恍然发觉,“嫂嫂……你怎么在发抖。”

温翎歌对着日光,想起前不久,崔家满门抄斩一事。

那时双方刀尖对刀尖,她必须站在老太太身边帮她出谋划策,可自然谁也没想到墙倒众人推,崔家竟能落得满门抄斩。

为了保全顾家,总有许多事无法周全。

但这回不同,一个女子平白无故要做刀下冤魂。一旦沾染上这样的血腥,顾府也将走上深渊。

一桩罪恶,就一定要靠着另一桩罪恶来掩盖,终有一日,大厦将倾。

温翎歌捏住了青棠的手心,坚定道:“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温翎歌独自一人跟着老嬷嬷去客房见那官妓女子。

蕙娘在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上午,顾府对她十分怠慢,连口茶水都没有上,见温翎歌进来,她便十分不满地冷嘲热讽道:“偌大的顾府竟是如此待客,我在这儿呆了一上午,水也没有,点心也没有,又饿又渴的,若不好生招待姑奶奶我,可甭想知道顾越舟那命根子的下落。”

温翎歌面不改色差遣嬷嬷去好生准备吃食,“万不可怠慢,蕙娘是我们的客人,今日我与她一起用午饭。”

嬷嬷点头出了门,在外头却啐了两口,骂骂咧咧地去厨房了。

蕙娘瞧见这尊贵的女眷竟坐在了她身边,自己的那份虚张声势的气势已经怯了下去,她忍不住坐得远了温翎歌几分,将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往里拢了拢,好似生怕自己的衣裳不小心碰到温翎歌。

温翎歌只一眼便看出来,蕙娘年纪尚小,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第一次来到这高门大户,心中也怕得很,只是嘴上嘴硬,可却不敢相近。

她不由得心中感慨,蕙娘分明只是个小姑娘,也瞧着并非那么胡搅蛮缠。

“你不必怕我,我比你大不了几岁的。”温翎歌伸手拢住了蕙娘的小手,“我也不是来逼问你的,我是来帮你的。”

“你好生告诉我,你拿着那章子来顾府,是想要什么?只要你提的要求不算过分,我定帮你实现。”

蕙娘忍不住用手蹭了蹭温翎歌的手,心中竟然欢喜了几分,得意道:“原来顾家尊贵的女孩子也有像我一样,手上有茧子的……”

温翎歌瞧她一副天真模样,便笑道:“我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嫁进来的媳妇儿,我娘家也是个贫寒人家。”

蕙娘更高兴了,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如此!那我便有底气了!我想要嫁给顾越舟呀,我知道我身份低,我也知道他有正房妻子,我要求不高的,我只要做他的一个小妾就够了!”

温翎歌却怔住了,这女孩子的愿望,竟然不是金银财宝之类的。

可若是真是要钱倒好办了,要给顾越舟做小妾,偏偏是不成。

“蕙娘,你为什么想做个妾呢?你当真喜欢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顾府可以帮你买下妓籍,还你自由,赏你银两,在外头潇洒地过日子不好吗?”温翎歌柔声问,她暂时还不敢说这件事全无可能,以防触怒了这小姑娘。

顾越舟,一个要千方百计靠着推举制走仕途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官妓做妾。即便不是官妓,为了品行完美,恐怕他根本就不会纳妾,老太太也绝无可能让他在面圣之前纳妾。

蕙娘双手撑着脑袋,眼睛亮了起来,充满憧憬道:“我们这样的人,原本是不配说喜欢的。”

“我七岁时被抄家,爹爹成了阶下囚,后来也不知道死活了。我进了官妓坊,十二岁便开了苞开始接客,见过的客人多了去了。”

“姐姐你是如此的幸运,你是永远不会懂的。那些男人,有的在外头吟诗作对,人人说他是大才子,可吹灭了火烛后便与畜生无异。也有的男人信誓旦旦说,要爱我一辈子,要把我娶回家,最后被他老爹打得头破血流,扔下几锭金子便再也不来了。”

“淮扬郡的秦楼楚馆全国闻名,什么诗人才子、富贵公子,我们都见得多了去了。姐姐你别瞧我年纪小,可有许多人给我写过诗,给我作过曲子,甚至为我吹笛弹琴。”

“说过爱我的人,也多得说不清了。不过顾公子倒与旁人不同,他从来不说这些肉麻的话。”

“他很沉默,他第一次上我们坊,就看中了我。再后来,他就花钱包下了我。”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可是他却说过,他不希望别人再碰我一下。”

“姐姐啊,你不懂,有这样一个男人能对我这样一个贱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比多少甜言蜜语都动听。我是不奢望他爱我的,但我想,他待我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也要为自己搏上一搏不是?”

“我提过做他的妾,可他不同意,只说他已有妻子。你可以说我不懂事,我赌气,可我仍然不信邪,我想借此机会闹他一闹。”

“于是我偷偷拿了他视若珍宝的章子,藏了起来。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秦楼楚馆嘛,什么事打听不到呢。我就想来让他的家人都知道,外头有我这么一号人,我也不图钱财,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做他一个妾,便够了。”

蕙娘说得动情,眼睛亮晶晶的,温翎歌却皱起了眉。

蕙娘如此眉飞色舞地描绘出的情郎顾越舟,一刻钟之前还在老太太面前献策要杀了她,轻蔑地说她不过是个小小官妓。

可见顾越舟与蕙娘从前那些无情恩客,并无区别。只是再历经风月的女子,总也还会被情爱迷了眼睛,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

温翎歌轻声试探问道:“蕙娘,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他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万一他与你所说的那些其他人……也一样呢?”

蕙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怎么可能呢?顾越舟可喜欢我啦……”

温翎歌还没想好怎么说,蕙娘如此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物已经发现了温翎歌面上的为难。

蕙娘忙小心翼翼道:“姐姐……你不会就是顾越舟的妻子吧?哎呀,你瞧瞧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说了这些,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温翎歌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却见房门被推开了。

嬷嬷提着食盒送了饭来,没想到还跟着素面朝天的唐幼澄,顾越舟的妻子。

唐幼澄开口道:“我也过来瞧瞧蕙娘姑娘吧,说说话……”

话音未落,唐幼澄、蕙娘、温翎歌三人都愣住了。

之前唐幼澄坐得很远,温翎歌没有清楚地瞧见她的模样,此刻才看得一清二楚。

唐幼澄和蕙娘的相貌,竟然有九分相似!

蕙娘站起身来,竟然冲动地跑到唐幼澄身边,无礼地扯开唐幼澄的衣服,露出一片肩膀。

嬷嬷大喊:“你个狗娘养的娼妓,做什么欺负我们少奶奶!”

唐幼澄的肩膀上,有一块浅浅的梅花状胎记。

蕙娘扯开自己的衣裳,同样的地方,锁骨上面,竟然是一块同样形状的疤痕。

蕙娘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两步,声音悲凉道:“他曾狠心用刀在我这里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他说,这样,这个就代表我唯一属于他。”

“他与我欢好,从不燃火烛,从不叫我的名字。”

蕙娘望着唐幼澄那张与她像极了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

她算什么呢?不过是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替身。

她冷冷笑了笑,伸出袖子拼命擦去自己可笑的眼泪,努力镇定,声音却依然沙哑颤抖。

“你就是顾越舟的妻子吧。那我们谈谈,我要做他的妾。”

唐幼澄只是片刻震惊,随后苦笑道:“我无意与你争风吃醋,我也不在乎他纳不纳妾。不过,要他纳妾,估计他是万般不肯的。”

蕙娘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唐幼澄却只是丝毫不理会这女人之间滔天的嫉妒,她坐下还仔细斟茶给三人,随后淡淡道:“蕙娘姑娘,你不必这样看着我。”

“你不必太高看了顾越舟,他不会在乎任何一个女子,他只在乎他的前途。你既然能拿那块章子威胁他,自然也是明白推举制的规则。他怎么可能为了儿女情长破坏了他的名声?”

唐幼澄似乎在描述一个陌生人,而非她的夫君,“要让他纳妾,还是一个官妓,这比杀了他都困难。你还是想个别的要求,我们也好帮你实现。”

温翎歌见已经到了这份上,反倒松了口气,如此破了这姑娘心中情障,或许她就想通了呢,便循着之前的话道:“蕙娘,你如今明白他对你并非真心实意有感情,那又何必非要死守做他的妾呢?不如出去痛痛快快做个自由自在的姑娘……”

蕙娘冷冷笑道:“你说得对,我这样的贱人是不配谈什么感情的。可是我需要逃离这个泥潭。我不想再做官妓整天被人凌辱,被所有人踩在地上,不光是身子,还有尊严。他们……包括顾越舟,都没把我当个人看。”

“少奶奶们,我不同你们这般高贵,我命贱,谁让我的爹犯了滔天的罪,把我一个好好的官家小姐变成了一个千人骑万人唾骂的贱人呢?可是谁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命,即便如此,我也努力地活了这么些年了。我不要谁的爱,我只要从这地狱里出去,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除了弹个琴唱个曲儿、伺候人外,没有别的本事。可我这辈子,却也不想再伺候人了。你们说说,若是我不抓住这机会做个妾,一辈子哪里还有别的出头之日?即便是你们赏了我银子,那也总有花光的那一天。我又没有别的营生,这大盛朝的女子,除了嫁个好人家,又有什么出路?”

唐幼澄摇摇头,“你触了他的逆鳞,小心他对你痛下杀手。”

一时间,蕙娘愣了愣,她倒是从未想过,温柔儒雅又大方的顾越舟,竟会对她起了杀心?

唐幼澄依然淡淡地置身事外般描述她的夫君:“一个男人,只要他科举入仕,道貌岸然,会作几句诗,家眷面前端庄儒雅,一屋子的女人便都以为他是天大的好男人。可他背后那些龌龊心思,又有谁比我更了解呢?蕙娘姑娘,我还是好言相劝,你不要把老虎逼急了,他会露出尖牙要了你的小命。”

说罢,唐幼澄淡漠地离开了。

温翎歌担忧地说:“今天早上……他确实曾经出过主意,想杀了你,被我们拦下了……”

蕙娘跌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笑话。

温翎歌突然想到了什么,攥紧了手心,艰涩开口道:“这么一想,恐怕你就是改要钱财,也很难安全了……你无亲无故,不仅是那章子的事,你还有一张嘴可以说话,他们生怕一丝的风言风语毁了顾越舟的前途,只要放你走出这顾府,是怎么都不会放心的……”

蕙娘的心凉了下去,苦涩道:“这么说,我是必死无疑了?”

温翎歌按住她的肩膀,镇定地安慰她,“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动,我还有两天时间,我定会想办法帮你。”

一大早,许京煦正在薛家与薛承安一起喝茶,外头通传有贵人求见许公子,他正好奇什么人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没想到见到的竟是温翎歌与薛承安的大嫂。

薛夫人微微福身道:“许公子,冒昧打搅了你,我这位妹妹今日有事相求,我实在无能为力,便想或许你能帮上什么忙。”

薛承安十分机灵,忙走过去恭敬行礼道:“嫂嫂不必多礼,我这位兄长素来最是神通广大的,你们有事便直说。”

这位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儿也只有在家中长辈面前,举手投足才有那么几分正经起来。

薛夫人退了两步便道:“那还请妹妹与许公子商议,我就先告辞了。”

薛承安见自己大嫂走了,忙走出来将温翎歌推进了茶室,随后对着许京煦使了个眼色,嬉皮笑脸道:“顾家嫂嫂来了,小弟实在招待不周,这就出去安排酒菜,你们先聊着。”

温翎歌猜到了这就是与许京煦交好的薛二公子。

薛承安走的时候还特意关上了门,遣散了外头带路的小厮,还不忘大喊一声:“您二位慢慢聊啊,我要准备很久的。”

随后,他十分散漫地将手背在身后,伸手逮住一个小厮,“走,陪爷出去跑马去。”

许京煦摇摇头,解释道:“不必理会他,他一向如此不着调。”

他仔细瞧温翎歌的模样,一时失笑。

一向出门都将自己收拾得端端正正的温翎歌,现下发丝微微有些凌乱,气喘吁吁,手中还死死抱着一个锦盒,想必下了马车进了薛府竟然是跑过来的。

此刻她一张脸红扑扑的,发丝间的簪子也歪了,再瞧仔细些,眼圈周围竟也发黑,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有什么急事,慌成这样?”他忙问,瞧着那摇摇欲坠的玉簪,竟忍不住想伸手将它轻轻扶一扶,只是抬手触及她发丝那一瞬,却觉不妥,终究还是收了手。

温翎歌没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只是着急道:“我今日有笔大生意,你愿不愿分一杯羹?”

“我可是押上了我的全部家当。”

她坐下,将锦盒拍在桌上,打开来,竟是女孩儿家的金银首饰、珠宝,随后她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许京煦头一回觉得笑意竟如此难掩。

他拼命忍着嘴角的笑,故作严肃道:“看来是一桩很大的生意,那你先说说,这般好事,薛夫人怎生就拒绝了你?”

温翎歌将锦盒推至他手边,正色道:“薛夫人没有拒绝我,这里头的首饰也有她的一份,但她不便出面,而我还没有什么经验,因此她才想到要我来说动许公子出面帮忙。”

许京煦见她不似开玩笑,这才收了笑意,正经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自己做生意了?我知道薛夫人在薛家处境不大好,总要为自己多打算一些,那你呢?是顾府有人欺负你、克扣你的银钱了吗?”

他突然冷笑一声,“梦川才走了多久,他们就这么急不可耐欺负你了?”

温翎歌忙摇头,“许公子误会了,顾府并没有亏待我。但是女子就只能守在深闺等着别人发月钱吗?我想,女子也能有自己的路可走,安身立命。不必依靠谁,也能立足天地,养活自己。”

许京煦心中一瞬泛起微微的酸涩,望着她一副认真又倔强的模样,猛然想,她如今这般打算,是不是做好了准备,随时离开顾府,离开……顾梦川?

那些念头转瞬而逝,他点点头默许道:“如此也好。”

一个已死之人,又何必囚着这大好芳华的女子……

“那么便说说看,这生意打算如何做,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温翎歌从锦盒最底下抽出一本书册,翻开来。

隽秀的字与图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昨日苦思冥想的一切。

她就着火烛熬了一整夜,几番增删,最终才有了这些内容。

之前青棠多次抱怨,偌大的淮扬郡里头,想买几柄上好的梳子、上好的脂粉、绝佳的头冠、好闻的花蜜……要跑遍了东市所有的店铺,也未必能凑齐所有想要的好东西。

温翎歌此时正一字一句洋洋洒洒地描绘她想做的这桩生意,专为了淮扬郡中的贵女、夫人们做一间这样的铺子,其中贩售全是女子喜爱的物件,从梳子、香薰等一应器物,至绝佳的胭脂水粉、头面花钿、金玉簪子首饰等。

淮扬郡中富商遍地,夫人和贵女们自然不缺银子,缺的却是那些绝佳的东西,缺的更是四处仔细挑选好东西的时间。

许京煦字字听了进去,其中不乏伸手指点几句。

二人竟说了许久。

待敲定了由许京煦出面陪同她、教她来盘店面、收揽小厮、联系货源等重要大事后,温翎歌这才松了口气,轻笑道:“多谢许公子肯如此出力,铺面的分红就如约定,咱们一定能做好。”

许京煦见她如此上心,心中仍是莫名多了分伤怀,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如此认真筹谋,连我都自愧不如。往后能靠自己立足,便也……不那么需要顾府了吧?”

便也,不用再守着梦川了吧?

这样的话,他终是说不出口。

温翎歌却摇摇头,“离开顾府的事,我暂时还没想过。我答应过夫君的事,还没完全做到。”

随后她娓娓道来,说了官妓蕙娘的事。

“我便心想,女子凭什么不能凭着自己立足呢?既然大盛朝不让女子科考,那士农工商,总有一件事是女子也可以做的。薛夫人尚且能做好一个铺子,我又为何不能?这也不光是想帮蕙娘,更是想为我自己和其他像蕙娘一样的女子,铺一条能走的路出来。”

“我愿为她们披荆斩棘,开条路出来。”

许京煦听得心中微微颤动,他果真小瞧了她。

说着说着,温翎歌眼中渐渐闪起了泪光。

“上一回崔家的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曾十分后怕,我有时会想,我亲手递出去的刀子竟然如此锋利。”

“行走在高门大户之中,稍有不慎便是你死我活。我也明白,那都是为了守护顾家,世事无常,站在自己的立场,总难以周全所有人。可这一回,本不必用那样的手段就能解决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命丧黄泉……”

许京煦突然伸手,拇指轻轻拂过她的眼角,将那隐忍的泪水拭去,温柔的泪水落在了自己指尖上。

“崔家的事,不是你的错。”他轻轻地说。

他更大胆了些,伸出冰凉的手捧起了她的脸,抬起她的头,与她目光相视。

“有时候将刀子递给别人,我们只是希望别人能有力量保护自己。可是究竟用那把刀子做什么,那是他们的选择,与你无关。”

“你只是在保护她,可她要决定如何保护自己,那是老太太自己的选择,那些亡魂,也怨不得你。”

许京煦又伸手拭去了她顺着脸颊滑下来的豆大的泪,“你听我说,崔三公子得到那颗珠子之后,也可以选择不去陷害顾家的,可是他仍然那么做了。”

“可送他珠子,替他献策的人,或许从未希望,他当真会这么做啊。”

温翎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这个人面冷心热,竟能如此理解、支持她。她的眼神愈发坚定:“你说得对,因此,我要谨慎地做出每一次抉择。这一回,我要走出自己的路来。”

他松了手,对着她,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帮你。”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扶好了那支簪子,难得温和地笑了笑:“既然你将自己的筹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如今也算是一间铺面的东家,我便也坦诚地带你去瞧瞧我的私产。”

还没说是什么,薛承安突然没忍住破门而入,他已经在外头跑了两圈的马,回来在门口偷听着。

他一脸难以置信、气冲冲道:“喂!哥,你可不能……”

许京煦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后半句硬生生憋了回去,随后嘟囔道:“那地方也是能随便告诉人的吗?这可不像你……”

许京煦脸色淡漠起来,良久,淡淡道:“她不一样。”

眼珠子骨碌一转,薛承安突然噤声,恍然大悟。

许京煦点点头,伸手扶温翎歌站起来,伸手为她拢了拢发丝,这才退开两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马车轰轰烈烈载着三个人到了一处喧闹之地,外头叫卖声不绝于耳。

许京煦伸出折扇掀开帘子,指指外头一座清雅又恢弘的楼宇,上书三个大字:平康坊。

平康坊,一个淮扬郡闻名的娼妓坊,往来都是达官贵人,不少诗词传扬。

“这是我的私产,见不得人,从前不敢让你知道。”许京煦放下帘帐,“等你的铺子开业了,我叫她们好好捧场,在平康坊放出话去,好好宣传宣传。”

“再喊几个文人写几句酸诗,保准你的铺子三日内被淮扬郡所有贵夫人知道。”

温翎歌微微震惊,连她和顾青棠都是听过平康坊大名的。

平康坊名声远扬,时常举办诗会,据传这里的姑娘个个绝色,多才华横溢,多少文人雅士争相追逐,大盛朝许多名诗都是从这里流传出去的。

她怎么能想到,这座名坊的幕后老板竟然是许京煦。

她瞧许京煦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沉,此人真是神通广大,在淮扬郡竟有这样通天的势力。

“等你有经验了,不妨与我入伙,帮着打理打理平康坊也好。”许京煦面不改色道。

薛承安震惊地看着许京煦,腮帮子气得鼓了起来,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死缠烂打,想求一个插手平康坊的机会,许京煦从未答应。

薛承安摆了摆手执意要下马车,自己骑马回家,临走仍赌气般喊:“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温翎歌也看出来薛承安多少有些误会,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

马车摇晃间,她看着许京煦那副波澜不惊的脸,手心竟然微微发了汗,竟也觉得双颊微微发烫。

她察觉自己一时失态,忙低下头不再看他,自己不是什么深闺小姑娘了,已嫁作人妇,却万万不能,再对男子有什么旖旎心思。

沉默中,许京煦开口道:“以后若需要找我,不必去薛家。”

话音未落,许京煦突然捉过了她的手。

他的手极冰凉,她的手却十分温热,手心还沁着些莫名其妙的汗。

他在她手心放了一个长条的哨子。

“我养了一批灰鸽子,若是它们听见了这哨声,就会飞向吹响哨声的地方。”

“下次想找我,就在顾府后院里吹这个,我看到了鸽子往顾府飞,就会来找你的。”

“你只要在那里等着我就好,我会尽快赶过来。”

温翎歌盯着那只通体碧玉的哨子,一时竟傻傻问道:“那若是顾府其他人吹的……你怎么分辨是来找我?”

许京煦瞧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旋即轻轻笑了笑,“这支哨子,全淮扬郡只有你有。”

温翎歌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车顿然停了下来。

她只得匆匆告辞,狼狈不堪地跳下马车,甚至不敢去想他说的话。

语焉不详,让她微微有些受宠若惊,又有几分惊慌。

她回头望了一眼,马车又晃晃悠悠走了。

她转念一想,也猜了猜,解读他所说的话,全淮扬郡,他或许也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吧。

蕙娘再见温翎歌时,温翎歌已经将蕙娘的妓籍花高价买了下来,随后当着蕙娘的面撕了个粉碎。

“往后,你不必处心积虑去做谁的妾。你跟着我打理铺子,挣一份堂堂正正的工钱。既是跟着我,自然也算是在顾家做事,不要在外诋毁顾越舟一句,我定保你平安,你可愿意?”

蕙娘泪流满面,她没想到温翎歌真的给她带来一个营生,一个真正靠自己养活自己的营生。

蕙娘自然同意,她也信守承诺,将顾越舟的章子寻来还给了他,却执意再不肯和他说一句话,只对着温翎歌释然道:“我和他所有的事,我全部都忘得干干净净啦。”

有温翎歌作保,蕙娘在她手下做事,大夫人还颇有微词,老太太却按了下来,威严道:“我这孙媳做事,我最是放心。”

温翎歌保证道:“老太太放心,孙媳定能让蕙娘牢牢忠心,绝不会诋毁大哥半个字。”

顾越舟此后也并未再看蕙娘一眼。

一场闹剧,他只觉得荒唐,去自己的小院内寻妻子唐幼澄说话。

他们夫妻二人,已经许久不再说话,像陌生人一样活着。

他满眼恨意与追悔,喟叹道:“幼澄,自我七八岁做了你爹的学生,我便喜欢你,喜欢你那么多年,终于娶到了你……”

“我们也曾举案齐眉过,你也曾红袖添香。那时的我们,多好啊……”

唐幼澄苦笑着看他,惘然道:“是啊,从前,我们也有许多好时光。可你性情大变,再也不肯对我有好脸色。便是我再热的一颗心,也终究数次被扑灭,看着你的所作所为,起初只是无能为力,后来便只余绝望。”

顾越舟恨恨道:“我们是如此地相爱,可是你爹,居然不肯为他最得意的学生、他的亲女婿,写一封推举信。那年我只得四处再找名士求学……我怎么能不恨他,又怎么还能与你粉饰太平般一如往常?”

唐幼澄震惊地推开他,眼中泪水涟涟,片刻,竟像蕙娘当时知道真相后那般震惊又绝望地大笑了几声。

“你原来是因为我爹不给你写推举信,便莫名其妙冷落我这些年?任我怎么求你,怎么想挽回你,都不肯告诉我原因,让我猜来猜去,在这府中做了个心如死灰的怨妇。”

唐幼澄伸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顾越舟,你不配爱我。你更不配做我爹的学生。”

“我告诉你他当年为什么不肯写推举信,那是因为你并不知道,我爹当年辞官不做,反倒跑到山里做个大儒,那是因为他得罪过人,朝廷里至今还有一群狗咬着他不放!为了不连累你,他这才不肯写这推举信,千方百计想让你找个底子干净的老师,他生怕你被别人害了半分!”

“你后来的那位老师,是我爹一把年纪去人家面前磕头跪告求来的,可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是你花银子买到的。”

“我爹下葬那天,你甚至都那么轻蔑地转身走开。”

“顾越舟,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男子,你这样的胸怀气度,你真的配做推举出来的官员吗?”

没出七日,顾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顾家长孙顾越舟的媳妇儿,书香门第名儒之女唐幼澄,执意去剃度,竟出家做了个尼姑。

福宁庵在兴国禅寺后的大明山顶上,要上此庵,须踏过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台阶。

温翎歌和顾青棠曾去了好几次,努力爬上山,去给这位长嫂带些东西。

唐幼澄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能与两个妹妹好生说上些话。

有时候,顾青棠从福宁庵中踏出来后,喟叹道:“我觉得长嫂还是没有看破红尘的,她只是还在生气。”

不过有时候,她们也在庵外头看见了同样一步步踏着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台阶上来的大哥顾越舟。

顾越舟消瘦了许多,也变得沉默了许多,见了亲眷也只是轻轻颔首打个招呼。

有时候,他逃离那些官场斡旋,大儒争辩,他每次捧着一卷书册,跋山涉水而来,站在这庵外,轻轻地读书,却也从不踏进去,不扰她安宁。

唐幼澄自然不知道他在门外头如此小心翼翼地想挽回着些什么。

就像她也不知道,那么多闷着气的日子里,顾越舟那样一个绝不允许自己德行出错的人,在坊间吃酒,一不小心抬头看见了与妻子十分相似的蕙娘。

蕙娘百般对他奉承,他却觉得厌烦。他憎恨蕙娘顶着那样一张脸四处卖风尘,于是他包下了蕙娘。

却也忍不住总是将蕙娘当作自己的妻,他的爱意恨意都在吹灭火烛之后加诸在蕙娘身上,他爱妻,他恨妻,交杂起来,他无法面对真正的妻。

顾青棠遥望着自己的大哥,摇头道:“也不知这痴男怨女何时能得偿所愿呢。”

她又说,“其实大哥这个人,在外人面前好得不得了,儒雅、斯文、品行无瑕,可其实他只在乎他自己。这也是我为什么讨厌他的原因。”

“小的时候,我和川哥哥一起玩,不小心在假山前碰了碰他,他正在写名帖,一个字便划了一笔乱墨。于是,他抄起手边的石头,便砸在了梦川哥哥背上,砸出了血来。奶奶过来瞧,他却先哭了,说我们毁了他的名帖,他又得重写一遍。”

“那时我便不喜欢他,别人都流血了,好像还没他写的一幅字重要。”

温翎歌叹了叹气,世上大约就是有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习惯了以自己为标准,从未在乎别人的感受。

直到他真正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这才追悔莫及。

许京煦遥遥望着那两个携手从高山台阶上下来的女子,手中慢了一步,马球便被薛承安一棍抢了去。

薛承安朝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浮起一丝恍然大悟的微笑。

他们二人所在的马球场恰好在大明山下,是一片私密的马球场,平日只有达官贵人的公子包场子。

上次也就是在这,薛承安笑眯眯地单约了崔霁岚来打马球,送上了珠子,献上了计策,他笑里藏刀地说自己有个法子整死顾家,崔霁岚立马兴奋地上了钩。

薛承安将马球一扔,笑道:“这块可真是风水宝地啊,上次整死了崔家,如今还能方便许大哥瞧瞧喜欢的姑娘。”

许京煦回头看他,面色淡漠。

薛承安挤眉弄眼道:“啧啧,兄长不必如此克制嘛,其实也没什么的。你尚未娶亲,她如今又是个寡妇……”

许京煦不想同他解释些什么,只淡淡道:“这些话就别乱说了,顾梦川是我兄弟。”

薛承安不屑道:“再是兄弟,那也已经死了。而且,我感觉人家姑娘也对你有意思,你想想,她遇到事儿,第一个想的,竟然是来找你帮忙。”

“你许京煦是什么人物呢,拒人千里,坐拥平康坊里三千绝色美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冰山,你冷冰冰的模样哪个姑娘敢接近,也就她敢这么使唤你了……”

“你也不必掩藏着心意,我什么看不出来的?什么开给贵妇们的小小铺子,你从前眼里哪看得到此等的小事……”

许京煦不说话,薛承安见他破天荒没训斥自己,更是胆子大了几分,滔滔不绝道:“就算和嫂子好上了,那也不算对不起咱梦川兄弟不是?那是替他照顾人呢,还不好吗,顾家那大染缸里头也没几个好东西,你真就放心她一直呆在顾家吗?”

“再说了,指不定,嫂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梦川兄弟新婚夜就没了,那会儿身子已经那样了,估计那方面也不行吧……”

薛承安说得越发大胆,许京煦一个眼神瞪过来,薛承安只觉得周身开始打冷战,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赶忙打了自己两下,赔笑道:“我错了,哥……”

许京煦缓缓开口,“她和梦川的事,别再提起。她是梦川的妻子,我与她也绝无你想的那些可能。”

“她不是你可以开玩笑的人。”

薛承安谨记在心,忙点头哈腰道:“对对对,她不一样,她不一样……小弟记下了……”

许京煦骑在马上,遥遥望着那两个还在缓缓地、艰难地下台阶的身影。

今天他无事,一早来此打马球,便见到了她们上山的身影。

直到现在夕阳日落,已经这样久了。

他原本不会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地方消磨太久的时间,以至于薛承安还在嘟囔,“今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一下子打这么久,我腿都酸了。”

许京煦却仍不动弹,只是一直瞧着那两道身影下了山,直到再也瞧不见。

夕阳日落将他骑马的影子拉得颀长,他难得对薛承安轻轻笑笑,“走吧。”

“谢谢你,今天我很高兴。”

薛承安摸不着头脑,只能受宠若惊地跟着他走,莫名其妙。

许京煦吩咐道:“承安,最近把这场地包下来吧。”

“我不一定有时间来,但不许别人来。”

薛承安莫名其妙去掏钱了,噘着嘴道:“无所谓,小爷有钱,任性。”

她是梦川的妻子,他是梦川的兄弟。现在的他不能对她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他可以不刻意接近她,但是能看到她,就很好。

这就已经,足够了。

许京煦对着那空落落的山路,看着夕阳的影子斑驳交错,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