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翎歌自嫁入顾府后,风波虽然不少,却从未见顾府老太太如此生气。
老太太咬着牙,手中捏着一封信,颤抖着将那封被捏得皱巴巴的信重重摔在桌上,将桌上放着的青花瓷茶杯嘭地摔在地上,砸成一地碎片。
一屋子的顾府女眷都低下头,不敢吭声。
原委她们都知道的,今日被老太太专程都叫过来,是因为崔家送来了一封信。
正是那个之前与顾梦川定了娃娃亲的崔家。
原本顾梦川与崔家小姐崔霁华有婚约。谁知快到了嫁娶的年纪,崔家竟大张旗鼓强硬地退了亲,还转头就将女儿嫁给了如今权势正盛的舶司江氏。
此事说来倒显得崔家忘恩负义,当年定亲时淮扬崔氏还势单利薄,崔老爷那会儿还只是个贫寒小吏,但顾府做皇商已经许多年了,根基深厚。
为何当年能定这么一门明显门不当户不对的娃娃亲,全是因为崔府老夫人与顾府老夫人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帕交。
老夫人冷冷笑道:“当年我从未嫌她家中门楣不高,没想到如今她儿子春风得意,她竟能如此对我。”
两位老太太年纪相当,从小家中是世交,长大后命运却有了巨大的分歧。
顾府老夫人随父母之命嫁了皇商顾氏的继承人,自从丈夫接管顾氏之后,年纪轻轻便成为顾家主母,享尽了荣华富贵。
崔家老夫人却执意要嫁给一个穷书生,蹉跎半生后她的丈夫也只做了个小官吏,直到她的儿子考上了进士,又几许经营才在淮扬做了个小官。
能定这娃娃亲,也是两位手帕交在多年前偶然再重聚时,流着泪互诉衷肠才定下的。
自退亲后,顾府老太太气得不轻,曾发誓与崔家再不来往。
老太太伸出手指尖用力戳了戳那封信,冷笑道:“她办寿宴还巴巴地请我,下作的东西,今日又来示好,不知是什么居心。”
顾青棠想起当时退亲时,自己的梦川哥哥又是咳血又是哭自己不孝的,想想便心疼得不得了,义愤填膺道:“奶奶!他们崔家欺人太甚了!当时那般欺负川哥哥,今日又送请柬,准是没安好心!依我看,咱们打发人上崔府把他们狠狠骂一顿才好!”
老太太眼神冷厉,扫过了顾府其它女眷,询问道,“你们瞧呢?这鸿门宴,我去还是不去为好?”
女眷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梦川和老太太受辱,与她们关系也不大,谁也不想给自己身上揽不痛快。
唯独温翎歌抬头,眼睛对上了老太太的眼神,十分平静道:“去,我陪您一起去。”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打发了其它女眷都出去,单独留下这个孙媳妇儿。
“如今府里,我身边竟然只有你一个小辈靠得上。说说你怎么看待此事。”
屋子里只剩下老太太和温翎歌,窗户紧闭,光线昏暗。
温翎歌皱眉道:“崔家明显不怀好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去探探他们的意图,才能有所打算。”
“我曾经想过,顾家需要盟友,可我的手帕交竟然背叛了我。”老太太直言不讳。
什么娃娃亲,其实全然与儿女亲事无关,只为了两家紧紧结盟,可是崔家背叛了盟约。
温翎歌从前在乔先生手下读书,对淮扬郡的势力也颇有了解。
淮扬郡四通八达,星罗遍布着不少皇商,因而这富庶之地的官场油水自然也大。淮扬郡还有最大的港口,来自东瀛、西洋、南洋等地海运而来的货物几乎都要经过淮扬舶司,可以说淮扬遍地金银,全是肥差。
肥差自然有许多人盯着,皇商、官员们能将自己的势力一代代延续下去,靠的全是大户之间互相嫁娶结盟,攀作亲戚。
显然,崔氏既然能损毁与顾家的结盟,自然是摆明了态度,在这弱肉强食的淮扬郡世家之争内,与顾家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这一次,顾氏必须打起精神面对。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又摆鸿门宴,必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温翎歌如是说,这一次,她也要站在老太太身边。
因为顾梦川曾求她,保他奶奶寿终正寝。
她会信守承诺。
崔氏老夫人六十寿宴办得盛大,她的儿子过了不惑之年后反倒在朝局之中青云直上,正是风光。
崔家如今与舶司江氏结为亲家,因此来往门户全是淮扬郡的高官门第、显贵世家。
也不知是故意安排的,还是崔家丫鬟们见人下菜碟,见是顾府老太太和女眷来了,不仅礼节怠慢,还将老太太和温翎歌安排在全是崔家小辈的一桌。
小辈们几乎都是崔家的子侄,桌上还有七八岁的顽童,顽劣胡闹也没人管教,竟将桌上的波斯葡萄酒打翻在地,暗红色的酒液溅了老太太一身,温翎歌的裙摆也未能幸免。
几个崔氏子侄竟然并未道歉,还大笑起来。
老太太隐忍不发,只是坐着冷笑,遥遥望着自己那位春风得意的手帕交,没想到正对上了崔府老夫人的目光。
崔府老夫人趾高气昂地走了过来,瞧了瞧自己这位老姐妹狼狈的模样,笑道:“哟,这天杀的小东西,实在是不懂礼节,有娘生没娘养的,不长眼睛,竟敢乱撒泼,实在是没教养。”
虽然听着像是训斥那顽童,可温翎歌皱起了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谁知下一句,这崔府老夫人竟漫不经心地吩咐:“将这孩子拖下去打十板子责罚,当爹娘的可千万不能心疼。”
“你们瞧瞧顾家死了的那短命孩子顾梦川,便是血淋淋的教训,就是因为没人管教,才会遭了报应那么直挺挺死了。”
老太太身子一僵,双手颤抖着举起来指着这盛气凌人的崔老夫人,明白了今日这一遭全是故意的,只为了能在众人面前羞辱顾家,顿时气得气喘起来,“你……你……欺人太甚……”
温翎歌忙扶住老太太,崔府所谓书香门第,没想到崔老夫人说话竟然如此刻薄,听得叫人心中百般难受。
虽然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崔老夫人的招竟然这么直接。
崔老夫人冷笑一声:“欺人太甚又如何?你在我面前高高在上了那么多年,你可不觉得你曾欺人太甚?”
“你当年困难时,我曾帮了你那么多……今日何至于这般羞辱我……”老太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姐妹,如今竟然这么对她,从前的情分可见是半分都不要了。
崔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帮我?施舍我?可怜我?在我家潦倒的时候总来展示你的富贵吗?可笑!你不过是得意,你嫁得比我好。可苍天有眼啊,如今我儿子出息了,近日已经点了淮扬盐政。小小顾家对我们来说,不过是脚底下的蝼蚁,往后,该是你仰望我、嫉妒我、眼红我的日子了。”
顾老太太一时气急,竟咳出一口血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以为的好姐妹,竟然有这么大的怨气。原来自己所谓的帮扶,全是个笑话。
温翎歌抬头,不卑不亢道:“如果崔老夫人请我们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那我们便告辞了。”
崔老夫人瞥了她一眼,十分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当是谁呢,原是顾家那便宜媳妇儿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你那短命夫君,不过是我家霁华瞧不上的、扔了不要的,倒叫你当个宝,还巴巴地护起来了。”
其它崔家的子侄瞧着这一幕刻意的羞辱,都嬉笑着拍手,大声道:“没错!我家妹妹挑剩下不要的,果真早早的就死了,你们却当个宝!”
又有人不怀好意地说:“听说顾梦川是新婚之夜死的,他到底行不行啊?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不过说不准这小娘们儿如今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眼见这帮人都如此荒诞行事,温翎歌冷笑一声:“所谓书香门第,原是这副作派,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随后,她扶起老太太便往外头走,崔老夫人刻意安排的这场闹剧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于是众人的目光皆注视着顾家二人。
本以为她们该是狼狈地落荒而逃,岂知看见的,是顾家年轻的孙媳妇儿挺直了腰,落落大方扶着自家老太太步履平静、有条不紊地往外头走,正视所有人的目光,并无半分躲闪,更不输一丝气度。
“老太太莫要生气,在众人面前丢脸的是崔家,不是我们。”温翎歌如此规劝,回头望了一眼崔家众人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尽管如此,老太太回到顾家以后,仍然大病了一场。
女眷们在身前伺候,老太太起先只是头疼目眩,后来发起了高烧,时而糊涂地说些浑话,时而又哭又闹。
温翎歌从几个夫人口中得知,老太太当年十分不容易。
老太太虽然一路富贵,可自己的丈夫却纳妾无数,性子荒诞,从年轻开始便不大掌事了。
她已经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顾府的老太爷就开始双手往背后一放,整日斗蛐蛐,提着个鸟笼子在院子里穿梭,家中的生意一概不管,连差事也全交给自己的儿子们去办,自己彻底成了个废人。
儿子们还不太晓事时,这个家,全是老太太这么多年苦苦撑着。
她从前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唯独有这么一个姐妹在外头,还能说说话。
即便是崔家退亲了,两姐妹撕破脸了,她也只为当下崔家和顾家立场不同而难过。
可如今崔老夫人这么一番羞辱,让她彻底明白了,原来从前那些姐妹情深,都是假的。
人心藏得如此之深,彻彻底底伤了这么一个要强的老人。
老太太的病迟迟不好,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却仍然无济于事。
有大夫规劝道:“老夫人的病,多是心魔。”
大夫人提起,不如请兴国禅寺的乔先生来为老夫人诵经念佛开解一二。
温翎歌亲自写了书信递送过去,乔先生自然同意了,便每日来顾府,坐在帘帐之外与老夫人开解、念佛。
期间其他人都侯在门外不去打扰,如此三日,老夫人神智倒是清醒了许多,只是说话时默默流泪,念着几句佛经,聊以告慰。
乔先生与温翎歌一同站在院子里的花树之下,轻轻叹道:“老夫人的心病恐怕会一直存在。”
他伸手捻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划了划,“崔氏点了盐政,如今盐商课税丰厚,历任盐课税使都从中捞得盆满钵满,以后崔家在淮扬势力只会更大。若崔家有意为难,这样的事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温翎歌沉默不语,她知道谁也没有办法阻挡崔家独大。
乔先生在地上浅浅写了个“薛”字。
“薛家与盐商沈氏是亲家,往后淮扬非崔派的盐商日子都要难过了,若顾家真有难处,他们必定能相助。”
温翎歌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犹豫好几次才问出口:“那……京城那位许公子,可能帮得上忙?”
许京煦总是神出鬼没站在顾家身后帮忙,这一次却不知道能不能有他相助。
乔先生望着天空,淡淡道:“我会问问他,听听他有什么良策。”
一连几日,良策没有等来,老太太仍然卧床不起,但女眷们已经渐渐不大来看望了。
就连乖巧的顾青棠,也因为收到了一封邀请她出去打马球的信而蠢蠢欲动,想出去玩玩。
顾青棠不敢和老太太说,只能过来拽着温翎歌的袖子,眼神可怜巴巴的,“嫂嫂,我许久没有出门了。昨日李秋梧姐弟俩专程送了信请我出去打马球,求求嫂嫂允了我出门,落日时分便回来。”
李秋梧是近日随着父母来顾府吊唁过的官家小姐,与青棠年纪相仿,她弟弟李秋明也是个翩翩公子,酷爱打马球。
青棠没什么朋友,见有人主动相邀,自然想去。
温翎歌没有阻拦,只让她带了两个小厮护在左右,便打发她出去放风去了。
果真,黄昏日落时,青棠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她高兴地跑到温翎歌面前,怀中抱着一个锦盒,神秘兮兮道:“嫂嫂,今天马球场里,有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公子送了我一个礼物。”
见青棠一脸红晕的模样,温翎歌笑着摇摇头,“你呀,什么礼物把你高兴成这样?不过,还不知道那公子究竟是什么意图,你可千万不要乱想些什么!”
顾青棠一把将锦盒扔在桌上,辩驳道:“嫂嫂乱说什么呢,我才不会对那公子多想什么呢。我本来是不想收的,可他硬要送我,说了好多好听的话。我心想那不如打开看看是什么吧,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流光溢彩的,我一看就喜欢,便索性收下了。”
“不过,收了别人贵重的东西,我也不敢独自藏匿,只能拿给嫂嫂看看,再作定夺。若是嫂嫂觉得不妥,我们就还给人家。”
温翎歌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顾家是皇商,顾青棠从小到大吃喝用度一应器物都是极富贵的,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
是什么样的好东西,能让这样富贵的小姐都眼前一亮呢?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泛着清冷的白光,在光线昏暗的室内都只觉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可知道送你这珠子的人是谁?”温翎歌忙问。
顾青棠摇摇头,“嫂嫂莫要怪我,我问了的,他只是不肯说。”
“他还说……这颗珠子最适合佩在发冠上,希望我下次去打马球的时候,能戴着这颗珠子。”
这便更加古怪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何要青棠打马球的时候再戴?
温翎歌忙让小厮去请李秋梧、李秋明两姐弟来,不知他们是否与此事有关联。
只有李秋明来了,他生得又高又瘦,面色微微发黑,是喜欢打马球晒的。
他温和地笑着行礼,温翎歌与他寒暄两句后,切入正题:“李公子,今日专程请你过来,还是想问问,你知道马球场上,都有什么人与青棠接触吗?”
李秋明的面色闪烁了一瞬,眼神也闪过一丝藏不住的气愤,随后便不吭声。
太不寻常了,温翎歌追问道:“李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秋明看向顾青棠,又看了看温翎歌,眼神竟委屈起来,气鼓鼓道:“虽说是他撺掇我来请青棠的,可明明是我请到了青棠来打马球的……可是那家伙竟然,竟然仗着他爹有势力,抢走了青棠陪他打球……还拉着青棠在角落里说话!”
温翎歌本以为还要套话,没想到这少年心性这般单纯,只是非常生气别人抢走了他的玩伴。
顾青棠忍不住大笑,“喂,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秋明的脸可疑地红了起来,赶忙说话掩饰道:“我是生气好不好,他凭什么……就凭他有个好爹,就能横行霸道……”
“那他……到底是谁呀?”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
李秋明义愤填膺道:“还能是谁,就是那崔家的三公子崔霁岚!自他爹升官了,他也狂得不行……如今,他奶奶又被皇上封为命妇,就他奶奶那个尖酸刻薄的模样,竟然有这样的命……”
少年人还在滔滔不绝说着,青棠听着只是笑。
可温翎歌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崔家……三公子……
前不久还刚刚羞辱了老太太和她,如今崔家的人居然又盯上了青棠,送来一颗看起来价值连城的珠子,是何等意味?
恐怕,不是好意……
外头风飒飒吹着,天色昏暗起来。
起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家小夫人是在深夜里坐着轿子悄悄进来的,一路上除了引路的小厮,没有任何人看见她的行踪。
温翎歌将她迎进房间,关上房门后,才拿出那锦盒,担忧道:“姐姐,崔家给我妹妹送来这么一颗珠子,不知是何居心,因此才请姐姐这样劳顿过来看看。”
薛夫人用洁白无瑕的帕子轻轻团住这珠子,捧起来在眼前细细打量。
火烛明灭下,她转动珠子,突然不知瞧见了什么,大惊失色,忙将珠子放回了锦盒。
温翎歌也吓了一跳,“难道这珠子有毒?”
薛夫人摇摇头,方才心惊肉跳,此刻长舒了一口气,可眼神是说不出的恐惧。
“比有毒更可怕百倍。崔家,是想要你们全家……和薛家的命。”
“这颗珠子是南洋进贡的皇室之物,由薛家来加工打磨。每一批御供宝石中的每一颗珠子俱有编号,封在单独的盒子里全部装箱,直到运送到宫里检验的时候才会开箱。”
“按这颗珠子的编号来算……按理来说应该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两人面面相觑,在火光照影下,这颗珠子越发光彩动人。
可这闪烁的光芒,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利剑。
温翎歌艰难开口:“也就是说,当这批宝石送到宫里开箱后,便会立刻被发现少了一颗。宫里追查薛家,再追查整个淮扬郡,便会有人看见我妹妹青棠在打马球时发丝上佩了这么一颗珠子,一查编号,铁证如山……”
薛夫人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身子忍不住发抖,“薛家在淮扬这么多年,从不惹是生非,没想到崔家升了官以后,竟然要置我们于死地……”
随后,薛夫人竟下跪,慌乱地求道:“这颗珠子如今无论如何也已经无法再装回去了,留在这里就算就地毁了,顾家可逃一劫,可朝廷总会追查到薛家。求求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救我家中老小……”
温翎歌忙扶起薛夫人,坚定地看着她,安慰道:“姐姐放心,我绝不是那种自私小人,只撇清顾府干系而陷薛家不义的事,我不会做。”
“此事,我会与老太太商量商量,若有了打算,再告诉姐姐不迟。”
送走了薛夫人,温翎歌连夜带着锦盒来到了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近日神色好了许多,白天昏睡,到了夜晚反倒有些精神。
温翎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又说了如今这珠子的利害关系。
老太太坐在床榻上,伸手死死攥住锦被,良久才冷冷道:“她不仅羞辱了我,却还要置我于死地,她竟如此恶毒。”
温翎歌猛然想起,李秋明说,崔家老夫人还被封为命妇一事。
她抬头看着老太太,摇摇头道:“不,祖母,我想……用这颗珠子陷害我们的事,崔老夫人可能并不知情。”
“若是能有心做出这般隐秘恶毒之事,她绝不会刻意将您请去寿宴,只为了众目睽睽羞辱您。”
“能想出这般恶毒法子的人,绝不会打草惊蛇,让人起了防备之心。您想,若是崔老夫人对您和蔼温柔求和,又差人送来许多礼物,此时再发生送珠子一事,或许我们根本就不会起疑。”
老太太眯起眼睛来,“那么,这恶毒之事,难道是她孙子一个人的主意?”
“据我打听所知,崔霁岚是崔霁华的同母兄长,或许是因为他妹妹而厌恶顾家……而且,祖母,崔老夫人那般得意,是因为皇上封她为命妇,这样一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我想,崔霁岚应该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
温翎歌抬手指指那颗能杀人的珠子,狠下心道:“因此,如果您能私下里将这颗珠子送给崔老夫人,或许她会满心欢喜地收下。无论如何,这样做就是将火坑推了出去,只是可能会害了她性命。”
老太太摇摇头,突然目光一狠道:“我们两个从小比到大,谁知花甲之年,她能得如此殊荣,我心中自有不甘。虽不甘,却只能藏于心中。但她孙子此举是要我顾家所有人的命,那么此后,便刀尖对刀尖吧。这事我做主,既然他们已经亮了刀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总不能任人宰割。”
老太太既然决定了,便突然支撑着站起了身子,一时间病怏怏的模样竟然精神抖擞起来:“明日五更,便让丫鬟进来为我梳妆更衣,要尽量显得容光焕发。”
老太太伸手抓起了温翎歌的手,“你还要想个办法,将她那坏种孙子调虎离山。”
温翎歌点点头,随后退下。
已经是深更半夜,这调虎离山之计可不好想。
如果有个人在外面帮忙就好了……
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保护,在这半夜三更独自走到了顾梦川的灵堂里。
这里晚上已经没有人守夜了,棺椁也已经下葬,如今只是空荡荡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着空气小声道:“你要是能来帮我就好了。”
小厮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不敢进去,只觉得阴风阵阵,吓得瑟缩着身子。
突然,黑漆漆的灵堂最里面,竟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酷似顾梦川那玩世不恭的声音:“好啊,我这就出来帮你。”
小厮手中的灯笼摔在了地上,他伸手指着灵堂,突然捂着眼睛大喊:“鬼……鬼啊!”
随后,他几乎冲刺着朝外一路跑去,头都没有回。
温翎歌望着一片漆黑,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害怕鬼,她怎么会害怕顾梦川呢?那可怜巴巴望着她,想吃一口果子都不成的小公子。
她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朝着这片漆黑伸出手掌。
如果顾梦川的鬼魂真的在,她也有很多话想说。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如果还能认识你再早一点的话……”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她几近微微哽咽地呢喃低语。
突然,指尖竟然传来一丝丝温度。
有一个人,伸出了温热的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指尖。
那人走了出来,地上的灯笼还有微弱的光芒。
他的眼睛像极了顾梦川,温翎歌几乎恍惚地要将他认作顾梦川。
直到借着火光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竟然是许京煦。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后退两步,眨了眨眼睛,将眼里微微莹润的眼泪消化一下。
许京煦难得笑了笑,“我来……看看梦川。今天晚上来的,本来住在客房里,但是还是想来这里陪陪他。”
“小厮吓得都落荒而逃了,你竟然分毫不怕。”他越过她,伸手捡起地上的灯笼,提在自己手中。
温翎歌又觉酸涩,只得苦笑道:“就算是鬼……那也是顾梦川,又有什么可怕的。”
“鬼会伤人。”
“但顾梦川不会伤我。”
温翎歌打量着许京煦的模样,忍不住没好气地摇摇头。
这人总是这样,一边自己无限怀念着顾梦川,时不时就念着顾梦川、心疼着顾梦川从前的遭遇。
一边却故意来激她问她,到底如何看待顾梦川。
“就这么信他?”许京煦难得打趣地问她。
“就这么信他。”温翎歌倔强地回答。
何来的信任,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顾梦川交待后事时,那双温柔又难过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青棠日日在耳边说她川哥哥这般好、那般好。
又或许,因为顾梦川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仍有人如此地挂念他。顾梦川得好成什么样,才能得这几个人如此的无尽怀念、怜惜呢?
几乎无法阻挡地,她信顾梦川,也信许京煦。
她看向他模糊不清的脸,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因为许京煦,她才如此信任顾梦川;还是因为顾梦川的存在,她才如此信任许京煦。
许京煦正色道:“需要什么帮助?我来帮你吧。”
温翎歌才说出了需要引崔家三公子出门调虎离山的事。
“这很好办,交给我。”
许京煦应承下来,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朦胧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映得模糊不清,他淡淡道:“夜路很黑,我送你回房吧。”
一路上,月光黯淡,天上只有繁星点点。
顾府的院落假山林立,石板交错,曲径回廊都十分复杂,许京煦提着灯笼脚步缓慢,却不用细看也走得轻车熟路。
光线昏暗,温翎歌几次踩错了石板,踉跄行走,险些跌倒。
许京煦偶尔伸手护住她的肩膀,待她站稳了又轻轻放开。
“你对这里这么熟悉。”温翎歌猛不丁道。
许京煦淡淡笑了笑,“那些年梦川被人欺负,就喜欢在这院子里各种角落里躲起来。我也熟悉这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才能找到他,保护他。”
一路上漫长、遥远,两人的脚步都十分缓慢。
但是这段路终究有尽头,在寂静无声的夜晚,许京煦转过身来,难得轻松地笑了笑,“到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的事,放心。”
温翎歌抬头看他,并未离开。
许京煦比她高些,她仰头望着他的脸,眼神坚定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下次,不要再问我那些问题了。”
“他是我的夫君,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他,他九泉之下,该有多难过呀。”
温翎歌说完,才缓缓转过身,松了口气回房间去了。
许京煦怔怔地听了,耳边竟然如陷入梦魇一般,来回嗡鸣。
所听到的都是她来来回回的声音。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如果还能认识你再早一点的话……”
微弱的月光将他朦胧的身影拉得极长,他望着这方小院里的灯亮了,又熄灭。
他竟忍不住闭上眼睛。
真可惜,没有如果啊。
次日天不亮,老太太就开始梳妆更衣,将自己打扮得气色极佳,容光焕发,完全不似已经卧病许久的人。
她精神抖擞地带着锦盒,一个人单枪匹马带着两个丫鬟向崔府进发。
崔府中也热闹,一大早天未亮,就有京官公子特来邀请崔府家中所有的儿郎与未嫁的女儿赴宴,又是打马球,又是曲水流觞筵席。
三公子崔霁岚自然也在列,他春风得意地骑着马,对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得意道:“如今咱们家不同以往,如此显赫,京官家的公子都来相邀。往后,你们要嫁得比霁华更好,或许还能嫁到京城呢。”
崔府老夫人也风光无限,自己嫉妒了多年的皇商夫人姐妹顾老太太竟然对自己低下了头,不仅温言软语来求和,还送上了一颗流光溢彩的华珠。
那珠子极美,这位已经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手帕交,谄媚地献上这宝贝,还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听闻你如今更是显赫,已经被封为命妇。你的命真是比我好太多了,这样的宝贝,唯有等觐见宫里的娘娘们时,才能大放异彩,让她们都瞧见你的荣光。”
崔老夫人满心欢喜地将这珠子收下,藏匿在自己的房中,连崔府上下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好东西。
好东西,必须得一鸣惊人才漂亮。
崔老夫人这么想,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沉浮多年,如今一鸣惊人,便走上了权势的巅峰。
她也一样,成为命妇,等着入宫觐见娘娘时,大放异彩。
机会没等多久,命妇的封诰正式传到淮扬,崔老夫人被宣至京城觐见。
后来的事情,淮扬郡的人便各有传闻。
有人说,皇宫里头失窃了一批珠子,而正是那崔家竟然胆大包天偷了皇家的珠子,还戴在崔老夫人发髻上。
宫里的娘娘用过多少宝贝,何等的眼尖,登时就瞧了出来,立马将崔老夫人拿下。
风光无限的命妇,竟然进宫不过一刻钟便成了阶下囚。
又有人说,是崔老爷从小家贫,一路青云直上当了大官之后便被富贵蛊惑,收了贿赂,刚好有人偷了珠子贿赂给崔老爷,这才闹出祸事来。
谣言纷纭时,淮扬郡的盐商们都没闲着。
最大的盐商沈氏带头,组织诸多盐商联名,告发崔老爷点了盐政之后威逼盐商们行贿,金额大得吓人。
连那些本是崔氏一派的盐商,也纷纷倒戈,落井下石。这些人与崔家来往甚密,手中的证据更多,刚好一股脑将罪责全推到崔家身上。
历来盐政都是肥差,掌管着盐商贸易税收的命脉,皇上特点了崔氏这样一个贫寒子弟出身的官员为盐课税使,没想到也如此之贪。
传言纷纷,众说纷纭,没多久,果真有京城来的人对崔府抄家,据传抄出来的东西价值连城。
崔家上下,一应沦为阶下囚。
崔老夫人早在宫里便人头落地,因此珠子究竟如何到了崔老夫人手里,便成了谜。
又有人说,在大狱里头关着的崔家三公子崔霁岚疯了。
他总是疯言疯语,说那颗珠子是薛家二公子薛承安送给他的。
起初官差听他这话,还嘲讽一番,如今是理都不愿意理他,只叫他一个人疯言疯语。
“这疯子,你怎么不说是皇上赏给你的珠子呢?人家薛家是负责运送宝石的,事关性命的东西,拿着送给你给你玩?真是可笑!”
官差们见怪不怪。
珠子如何失窃,自然成了悬案。
顾府之中,自然只有老太太和温翎歌对此事心照不宣。
老太太忍不住日益打听崔家的近况,听说自己的手帕交人头落地时,忍不住抹了抹泪,“从前我也想过无数次我们二人命运的分歧,岂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凡我们二人都做了别的选择,或许,我还能在老了的时候有这么个姐妹说说话,如今,却再是不能了……”
老太太一边喟叹一边难免感觉兔死狐悲,她伸手摩挲着自己房间中的锦绣山峦屏风,哀叹道:“她家里抄出去的那些好东西,我们家何尝没有呢?”
“顾家传了几代人,这么大的府邸,总有些东西是让人眼红的,也总有些东西来头是说不清的。”
老太太讳莫如深地与温翎歌对视,长叹一口气:“往后若是有一日,顾家也难免这样的遭遇的话,我这老婆子在顾府上下之中,可信任、可倚靠的,也只有你了。”
“我定然不会辜负祖母的信任。”
那些秘密,便都掩埋在两个人的沉默中。
顾府也有些疯言疯语。
据说有个小厮疯了,他胡言乱语说在灵堂看见了梦川少爷变成鬼出现,后来又看见少爷提着一盏灯笼在自己生前居住的院子面前站了一晚上,一直站到快日出时,少爷的影子才突然消失。
顾府许多人听见这话,吓得不轻,平日走路都要绕过灵堂。
甚至顾青棠也来向嫂嫂求证,温翎歌听见这话,突然一愣。
他竟然在院子外头站了一晚上?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刮刮青棠的脸蛋,“下次等这个鬼来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捉他!”
青棠拍手欢呼:“好啊好啊,我要捉住我川哥哥!”
很快,府里的传言也渐渐消散。
听闻,崔氏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外,满门抄斩。
顾府里又有了其它的声音,都说还好当时崔家退了亲,才娶了如今的少奶奶,云云。
不知何时,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少奶奶温翎歌竟越来越得老太太重视,竟开始着手整顿顾家上下的财务。她做事妥帖稳重,自然也越来越服众了。
茶室之中,薛承安与许京煦相对而坐。
薛承安擦了擦身上的冷汗,摇头叹道:“兄长,棋行险着,可当真是让我日夜提心吊胆啊。”
见许京煦不说话,薛承安又忍不住问:“诶,你那天为了妥帖去顾府献计,究竟是何等的话术,顾家老太太才能同意呀?”
许京煦抬头,眉眼淡漠,“那天,我并没有说什么。”
“是顾府里一位女子自己想到的……”
薛承安啧啧称奇:“这这这,何等可怕的女子才能想到这般毒计呀,真是最毒妇人心……”
许京煦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承安想起将珠子送给崔三公子的计策便是许京煦提的,此刻自己这么一说显得在指桑骂槐,立马识相地闭嘴,伸手打了自己两下,嬉皮笑脸地赔罪道:“呸呸呸,我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兄长莫怪。”
许京煦低下头,轻轻抿了口茶。
“那是因为她在遇到绝境的时候,虽然可以自己脱身,但仍然要守护她曾许下的承诺,保护顾家,也保护了薛家。”
“那是她对她夫君顾梦川的承诺。”
薛承安也听说过顾梦川的事,连连胡言乱语道:“我听说顾梦川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朗,估计他媳妇儿是真的很喜欢他吧!”
“她好像,确实挺喜欢她的夫君。”
许京煦低下头,嘴角竟忍不住有了微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