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妩媚

山水情怀

细雨霏霏,我们举着伞,徐步闲行在庐山南麓一条山垄的田间小径上。今天是端午节,我俩特意赶个早,欣喜地回妻子娘家。如我所料,家里只有岳母一人,节日的气氛与见到我们的喜悦全在老人家绽开的笑纹里。几年了,每次见到岳母,几乎都是她独自忙碌的身影。总劝她,都七八十了,连曾孙都有,该歇歇了。她听了,仍是那种一歪首笑吟吟的模样,然后弯腰摸索着坐在矮凳上,边说边舞动胳膊,表情丰富:做得动还是要做,让后生家去外头挣钱,反正坐也坐不住!一副开朗、满足的神情。我们只得叮嘱:重事做不得啊!

雨停了,我走出户外。几个月来,稻场前几棵碗口粗笔直的杉树又蹿高了许多,树叶异乎寻常的青黑,让我注目了许久;环看周围的樟、枣、桃、桑、柏等树,还有靠山的一蓬竹丛,也无不青翠欲滴,生机勃勃。很快想到这是夏季的催长和雨水的滋润所致。转身仰视云烟散尽的庐山,奇怪,整个山体何时变得这样蓊郁丰腴,青葱满目!再仔细看,山根一带林木苍郁,密密匝匝,惟见树冠像团团绿云,深深浅浅地向上弥漫,这与烙在记忆中的景貌迥然有别。不过是几年前,站在山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蜿蜒的山路,眼尖的还能辨识高峰移动的人影;林木稀疏得斑斑驳驳,有的山如剃光头般,从山顶齐崭崭一刀刮下,露出贫瘠的黄褐色……

正自疑惑,妻子的哥哥来了。见他一身干净清爽,便问:“今天放了假吧?”他笑着点头说是。他在附近一家麻石厂做事,除非农忙,平时是舍不得撂一天工的。我随即掉转话头说:“这山上的树木好像比原先多些,是么事缘故?”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而今哪个还愿斫柴!”

心一震,完全出乎意料!平时来来往往,怎么就视而不见,麻木迟钝呢?一经提醒,往事历历,顿生许多感慨。大舅哥那不屑的口气和神态,让我心底迅疾掠过一丝喜悦。惊讶地打量这个身材魁梧、言语不多的中年汉子,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光彩之处。是的,他并非那个意思。自从十四岁父亲过世,他就辍学务农,以每天两分工的收入帮衬母亲艰难度日,什么活没干过,什么苦没吃过?如今早已是家中顶梁柱,怎么会与“懒惰”连在一起!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村民有了更多的赚钱门路:有的采石、雕石狮、磨石板;有的经商、抬轿、做手艺;女人似乎更忙,天蒙蒙亮就直奔十几里外的鄱阳湖购鱼虾,再拿到就近风景区去卖;再不济的还可以去后山刨长石……不经意间,从前用于显示各家男人实力的高高柴堆渐渐萎缩;千百年来天经地义无柴不炊的生活方式悄然由煤、气参与进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人的精气神也足了,谁还稀罕一根冲篙一把柴刀那并不划算的获益呢!

这倒成全了庐山。它太需要喘气,需要疗伤,需要休养生息,没有什么比自由繁衍更能让它恢复元气。多少年了,贫穷像一根鞭子,驱赶着远远近近的人无休无止地向它索取。不仅是山里人,更多的来自山外。每到农闲,四乡八村的人便蜂拥进山;路途远的更是整村出动,租住在山脚,每天像出工似的斫它个十天半月,估计能烧半年,才用拖拉机一趟趟装载而归;就连县城居民,上了年纪的大多也有过一段砍柴的经历。一座山光了,向再高一层进逼,最后翻越最高峰,也几乎无柴可寻。更不用说虎啸狼嚎,那只是山民们闲来聊天的远年记忆了。后来就有人觊觎树,是那种可以盖房、打家具、变现钱的杉树。开始零零星星,渐渐蔓延,几成疯狂态势。月黑风高之夜,那一斧斧急促的砍树声,像大山哼出的痛苦呻吟;这呻吟同样来自被护林队员追赶或误踩竹桩或被打伤甚或坠崖殒命的伐木人的悲鸣……

蓦然惊觉,往事已成陈迹。回想近年与乡邻们断断续续的接触,从他们三言两语的感悟,豁然理顺了一条简单而清晰的思路:山无树不成风景,没有风景谁还来游览,没有游客何须抬轿、卖虾、做生意!满山的郁郁葱葱,才是无价之宝。爱护森林就是爱护自己,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园啊!

时近中午,家里人陆续到齐。两个侄子,一个修摩托,一个打石头,各骑一辆摩托风风火火地赶回;妻子抱过侄媳怀里不满周岁的女儿,牵着她的小手在稻场上歪歪扭扭学步;嫂子也来了,放下没卖完的干虾,笑着赶忙扎进厨房替换岳母;还有三四个亲戚家孩子在房前屋后窜来窜去……此刻,节日的气氛就在一户户的闹腾声和厨房氤氲的香气里。几年前岳母家改烧蜂窝煤,又添燃气灶,只道是家境渐宽,不甘落后,没想到这变化竟会与大山有联系!

南宋词人辛弃疾有《贺新郎》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再望庐山,心底涌出的恰是这种感触。

刊于2001年10月21日《九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