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我和范炜是九江一中的高中同学,1968年又下放到星子县同一个生产队。1950年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人经历了许多磨难、坎坷和波折,范炜可能没有错过其中任何一项。在曲折的成长道路和坎坷的人生经历中,范炜没有消沉颓废,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自暴自弃,他坚忍不拔,积极进取,“面对斑斓的世界,又如何能停止追求和登攀?”(《我的大学》)虽然在某些方面,他有过畏缩,有过自卑,但他多年来坚持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从事文学创作,用它来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始终奋发努力,勇往直前,给我们留下了一百多篇作品。斯人已逝,翰墨留芳。读完这本散文集,对范炜的人品和人生奋斗的轨迹以及文学创作的艺术追求,产生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范炜是勤奋、坚忍、不怕艰难、不断进取的人。1968年8月28日离开九江一中,“身不由己地奔向‘广阔天地’,然后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地走到了今天”(《走进母校》)。当时我们一起下放到鄱阳湖畔的星子县涂山垦殖场,那里地处偏僻,人少土地多,我们在同一个生产队劳动,在同一间土坯房生活;拿着每月16元的学徒工工资,却充当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面对繁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和艰苦的生活条件,范炜克服了畏难心理,想到的是“几亿农民都坦然地靠土地生活,我们还有什么可自卑的,况且,我们不是正在用这种方式为社会做贡献吗?”(《插队第一天》)他不顾自己体质较弱、体力较差,顽强锻炼、坚忍不拔,在乡亲们的帮助下,顺利地闯过了劳动关和生活关。1968年冬天,垦殖场办起了文艺宣传队,垦殖场领导注意到了他的文艺才华,任命他为宣传队队长。他能歌善舞,奏二胡、吹笛子均是好手,还会作曲、作词、编剧,他在排练之余“采访,构思,写词,谱曲”,“根据一位老贫农的经历编写的一出歌舞剧,最受大家喜爱,乡亲们没有想到身边的人居然编了歌,上了戏台,不由得齐刷刷往前挤靠……这首歌也成了同学们平时喜欢哼唱的歌曲之一”(《我想象跻身他们之列》)。后来分配他到小学做“赤脚老师”,他热爱教育事业,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无私奉献,成为学生、家长爱戴的老师。1976年招工到星子县工程建筑公司工作,由于没有专门技术,工资也不高;但他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搞好本职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举办“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承认学历和文凭。虽然范炜“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学历’‘文凭’很难引发我的激情”(《我的大学》),但为了增加知识与本领,进一步充实自己,毅然参加了自学考试,在妻儿的支持下,不顾条件艰苦,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学习,通过了所有科目考试,顺利拿到了大专文凭。与此同时,他继续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利用业余时间,在狭小的住房里,利用子女做完作业后的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从1987年开始向报刊投稿,成为一名工人业余作家。90年代,国有企业改制,夫妇两人以“买断工龄”的方式下岗,依靠微薄的养老金维持生计和抚育子女,为生存而拼搏,他们“四下寻找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些时鲜蔬菜,又陆续添置了锄、锹、桶等一应工具,终于也加入了居民种菜的队伍”(《侍弄菜园乐无穷》)。到2020年6月2日不幸因病去世时,他在《中国建设报》《江西工人报》《九江日报》和《浔阳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60多篇;同时自学电脑技术,从本世纪以来,在新浪博客和职业博客上发表博文共70多篇。

范炜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人,尊老爱幼,十分看重亲友感情。他父亲年轻时,满怀爱国热情,自愿参加滇缅汽车运输队,为抗日救国做出了贡献。(《那一年,命运差点改变》)50年代星子县高薪聘请他父亲来开卡车、运瓷土,他父亲技术精湛,工作积极。范炜对父亲非常尊重和爱戴,“单位每年都开年终大会,总结成绩,评选先进,父亲几乎每年都是劳模。记得有一次听到父亲在主席台上发言,我在会场外大门边探头探脑,发现声音特别洪亮,神情又是异常激动,只敢瞄了几眼,就不好意思地跑开了”(《司机人生》)。范炜非常爱母亲,1972年涂山垦殖场转为公社的第一年,“大队年终分红,我得了160元,这在当时是笔不菲的数额,是我一年的教书所得,我要用它孝敬母亲,她正受难,没一点经济来源”(《感慨喜相逢》)。有一年“一场大雨,一滴漏水恰好落在相框处,里面的照片几乎损失殆尽,特别是母亲的一张,是她年轻时的全身照,也是历尽沧桑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当时虽很心疼,但自信她是我最亲的人,每有忆念,慈爱的音容总会倏然浮现。匆匆二十余载,忽一日蓦然惊心,母亲的面目怎变得难以清晰!暗夜里使劲回想,那形象反而越发模糊。每当孩子们问起‘婆婆到底长什么样啊,怎么连张照片都没有’时,我就心慌,内疚,追悔莫及”(《珍爱旧照》)。范炜有个幸福、和睦的家庭,妻子与他同舟共济,给他无微不至的关心,“我们家经济不算宽裕,然而每当临近考试,妻子便买来鸡蛋、冰糖,每天早上一碗糖煮蛋,说是可以健身补脑”(《我的大学》)。开荒种菜时,“我在前用锹铲草,妻在后抡起很重的锄挖地。我的活较轻,且是铲铲歇歇,妻子却很少休息,一锄一锄快要赶上我,又换一边挖。我很过意不去,几次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换换?她也没抬头,边挖边说:‘还好,你身体差,让我来。’本来重活是男人做的,现在却掉了个头,让我羞愧难当”(《菜园风波》)。范炜非常重视子女教育培育,家庭和睦温馨。儿女回来探亲后去南方上班,“他妈妈昨天忙着给儿子准备东西:下午从菜园扯了一大捆大蒜、一大袋小白菜、若干白萝卜和红萝卜、自己采摘加工的野菊花、儿子爱吃的已切好的笋片等等,还有我去油榨坊称了十斤菜籽油。只要是他们中意的,巴不得悉数全给。儿子嚷着够了,她还在边搜寻边思索,生怕有什么遗漏……”(《别情依依》)。他路过广州看望子女,“儿子跑过来替我付款,女儿抢着要提行李,久别重逢,父子三人激动得无所顾忌地相拥在春光明媚的羊城街头。望着他俩幸福、灿烂的笑容,一股血脉亲情的暖流霎时充溢全身,感觉今天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离开广州回家时,“我再一次轻声叮嘱他俩,要注意身体,今年过年一定回家。当我硬着心肠走过检查口,乘电梯缓缓下楼的一刹那,看见儿子神色黯然地频频挥手,女儿躲在哥哥背后不敢看我,泪水一下溢满了眼眶……”(《异乡,老爸和他的儿女》)。

对于同学和朋友,更是情长义重,一位高中同学,分别多年,日思梦想,一次在公路上偶然相遇,他欣喜若狂,激动不已,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他从月亮里走下来》)对于邻居,“我永远对他俩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曾给予我人间最宝贵的真情厚爱,在我涉世之初,在我最需要父母之爱的时候……”(《邻里情深》)。

范炜善良、仁慈,特别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无论是参加长征的老红军、因病掉队被迫返乡的泥工(《夹金山下的祝福》),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路上逃跑受伤而客居他乡的老农(《东望故土》),因前夫是地主而遭到批斗的农村母女(《小姑娘,你现在还好吗?》),他都给予无限同情和关心。他善于发现平凡小人物的闪光之处,虚心学习他们长处,尊重他们的人格和技术,放声讴歌真善美。无论是自学养鸡技术的年轻农民(《水生养鸡》),勤奋学习、努力工作、不断进取的泥工(《泥工吴秀才》),还是街头卖水果的老大爷(《卖水果的宋老爹》)、下岗再就业的补鞋匠(《县城补鞋匠》),以及不辞劳苦、不计报酬、舍己助人、被人称为“瞎戆”的加工木板的锯匠师傅(《看上去你很傻》)。在《冬游秀峰》中,秀峰石刻“放眼望去,琳琅满目的题词如散佚的线装书页,随意晾摊潭边溪畔,陡壁缓坡,飘拂着经久不散的书香,给山给水平添氤氲的书卷气”。接下来,他没有去描写给这些石刻题词的仕宦名流的显赫身世,笔锋一转,着力讴歌在岩石上刻字的工匠:“这些工匠也绝非等闲之辈,除有精湛的雕刻技艺外,更须对文字有深刻的理解,方能凸显汉字的神韵、美感和力度,使整幅题词流泻艺术的光泽。边看边想,眼前不由浮现当年工匠们的努力身影,他们或攀附悬崖,或匍匐岩面,时时眯眼躲避迸跳的火星和四射的碎石,一锤一凿,在峡谷回荡悠远的沉重叮当声。作品完成后,他们不曾留名,掸一掸灰尘,带着微笑悄然离去……”这段文字充分彰显了范炜的平民意识和对底层百姓的人文关怀。

范炜的作品以散文为主,反映社会生活的某一个侧面,表达自己的爱憎、憧憬和思考,给读者以感染、启迪和美的享受。“真情是散文写作成功的关键”(《第一次投稿见报》)。立足真人真事、表达真实的感情是范炜散文的一个显著特点。他生活在人民群众之中,与平民百姓融为一体,从中汲取写作的营养,获得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范炜的散文风格平实,不事浮夸,不滥用议论抒情,擅长叙事描写,处处流露出他的真实感情。《小姑娘,你现在还好吗?》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他在农村做小学“赤脚老师”时,一户邻居因前夫是地主而被打成“地主婆”(尽管她后来嫁给了一名工人),这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的中年妇女,经常遭受莫名其妙的批斗和人身侮辱。作者没有详细描写他们挨批斗的悲惨遭遇,而是着重描写当批斗会结束后“地主婆”一家人温馨的画面:“那个小姑娘每当看到母亲被带走,就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跑,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可是第二天早上,母亲照例搬把矮凳坐在门口,女儿蹲着依偎在母亲怀里,任凭母亲给她梳头,好像昨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一样。女儿的撒娇、乖巧,母亲的疼爱、细心,在我看来,构成人间最温馨的图画,一下子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几十年过去都没有忘记”。这一充满人性美和天伦之乐的画面,在“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大背景之下,显得尤为令人感动。《孩子,你的妈妈在哪里》描写邻居门口发现一个女弃婴,“整个居民区一改往日的喧哗,沉浸在凝重的夜色之中”,这一段描写小区民众对小弃婴的关心;“突然,我听到婴儿一声‘哇’的哭声……”,这一段重点抒发作者的忧虑;“我真的坐不住了,起身出门。……抱回家吧!赶明早送到民政局或派出所去。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她说再等等看,同时着手进行一些准备工作,以便这个小生命能够安全地度过今夜”。没有议论和抒情,三段白描完全是真实的描述和真情的流露,充分表达了范炜及邻居对生命的敬爱,对弱者的同情与仁慈,以及自己的担当与责任。

大概是受到投稿报刊要求的限制,范炜散文的篇幅在一两千字,“虽然只有千把字,但支撑文字背后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第一次投稿见报》),如何将丰富的内容凝聚成引人入胜的短文,取材是关键。范炜散文的第二个特点是善于取材、巧于经营,注重写作的起承转合,巧妙构思,使文章看起来有味,含蓄隽永,耐人咀嚼。他精心挑选若干片段,能把人物、景观或事件的立体形象饱满地呈现出来。《泥工吴秀才》一文中,开始用三个自然段简要介绍泥工吴隆彬18岁中学毕业就开始学徒,热爱工作、善于学习、不怕吃苦的事迹,然后着重描写工地刮起龙卷风,在狂风暴雨中吴隆彬和另一名泥工奋不顾身,冒着生命危险爬上脚手架,将放置在施工楼面上的震动器与震动棒搬到下面的过程,整整一段生动、紧张、扣人心弦。接着描写作者在吴隆彬家里看到订阅的各类建筑施工的杂志及专业书籍,以及与吴隆彬的对话:“学习科学理论,就等于多了一位更高明的师傅,在施工中可以解决许多难题。”在列举吴隆彬解决的一系列建筑施工难题后,寥寥数语描述吴隆彬“1993年全县架子工上岗培训;……1995年南昌市项目经理上岗培训”的过程,最后以“他在一步步完善自己,一步步提升自己,一步步追赶那令人神往的至美境界……”作为结束。一千多字的文章不仅说明了为什么称泥工吴隆彬为“吴秀才”,而且勾画出一个泥工学徒成长为建筑工程项目经理的过程及成功因素。范炜的每一篇散文几乎都是精心选材的结晶,《我的大学》一文记叙范炜年近四十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经历,文中没有花很多笔墨去正面描写如何刻苦自学,而是着重描写家人对自己的理解、支持,以及和年轻人同堂考试的苦涩。这样选材,避免了就事论事,流于一般化,也能使文章内涵更加丰富,主题更加深刻。

善于描写细节是范炜散文的第三个特点。用细致入微的景观刻画或心理描写来支撑文章的主题。在《冬游秀峰》一文中,描写庐山秀峰在冬天依然美丽不减、充满生机:“温馨的阳光穿过树隙,筛下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这些樟柏松杉居多的植物依然含绿吐翠,哪有半点水瘦山寒、万木凋谢的景象。只有少数叶片全失的杂树,向天空伸展虬曲峥嵘的枝丫,执拗地透出冬的消息。”这段描写清新优美,通过自己的观察,寥寥数语描绘出冬日秀峰山林的关键特征,并为后面展开散文的主题腾出了空间。在《韵味悠长西河戏》中,通过观众的表情来间接表现舞台上演出的精彩:“此时你若悄悄离开一段距离来观察看戏的人群,便会为他们因沉浸剧中而呈现的或喜或嗔,或顿足或叹惋的种种表情而忍俊不禁,随之生发出种种的人生感慨。对这种风景前人早已超然地作了调侃式的表述,叫作‘台上的疯子,台下的痴子’。可见西河戏是怎样的深入人心,受人喜爱了。”这样的描写凸显了散文的艺术性,使之更耐人寻味,更有含蓄隽永的审美情趣。范炜擅长用赞赏、敬佩或同情的情感,抓住某一细节来刻画人物。在《卖水果的宋老爹》中有个称秤的细节:“他称秤也与众不同,东西称好后,立即将翘起的秤杆横过来,提到你面前,任你左瞧右瞧……”,通过这一细节描写,宋老爹善良、厚道、随和、为人诚恳的品质跃然纸上。

2020年6月2日范炜因病不幸去世。消息传来,大家沉浸在悲痛之中。范炜生前多次对亲友讲过,想把发表的作品结集出版,他本人在病中已经做了一定的前期工作,将历年来的文章基本收集完毕,并建立了电子文档。然而后来因病情加重来不及将此事完成。为了实现范炜的遗愿,寄托大家的哀思,也为当年的“知青”群体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个体留下一点人生奋斗的印记,在沉痛悼念范炜的时候,我们商议收集、编辑这本散文集。范炜的儿子范剑峰将范炜遗作的电子稿(包括博客文章)进行了整理,并撰写了纪念文章。与范炜生前交往较密切的九江一中的老同学陈林森老师审阅了所有收集到的作品,除将在报刊发表的50篇作品全部收入这本散文集,又从70多篇博文中遴选了20多篇入集;同时根据作品的主题进行分类;对全部作品,陈老师还进行了认真的校对。为了更好地表达我们的哀思,特将亲友悼念范炜的文章作为附录,放在范炜作品之后,便于读者对作者有更深刻的了解。2017年,范炜在电话中和我谈及将自己的作品收集出版的想法,想请我写个序言,我当时说,我的文笔远不如你,哪敢写序,顶多写个读后感吧。遵照我对范炜生前的承诺,写下以上这些文字权当本书的序言,以表达我对范炜同学的怀念。

胡振鹏

2020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