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后,队伍方从昌都驿馆出发。只因,南宫公主想要多睡一会儿。
孙嬷嬷素来严厉,又是南宫长公主的教养嬷嬷,对此颇为不满,“长公主如此懈怠,岂不让人看皇宫的笑话。历朝历代的公主,哪一个不是端庄贤淑,堪为世间女子典范的……”
早上,尹秋水几乎是被秋云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的,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抱着枕头:“孙嬷嬷,你已经唠叨了半个时辰啦,累不累啊!我怎么就不是世间女子典范啦!你看,世间女子早上起床有不打呵欠、不伸懒腰、不赖床的么!”
孙嬷嬷把握在手上的戒尺重重往桌上一拍:“公主是否要我再教一次晨起的礼仪规矩!”
尹秋水感觉自己的小心肝颤微微地抖了那么几下,立马道:“不用了,不用了,孙嬷嬷教的我全都记下了,记下了,我这就立马端庄贤淑、端庄贤淑。”
孙嬷嬷对自己的威慑力很满意:“公主切记,公主在皇上、皇后、太后面前应当称儿臣,其余人等,应当称本宫,公主身份尊贵,不可自贱。”
尹秋水一向受不了孙嬷嬷啰哩啰嗦,直感觉头疼,用力点头道:“记住啦,记住啦,我,哦不,本宫,本宫立即起身洗漱,保证端庄贤淑,端庄贤淑。云儿,云儿,我的衣服,哦,不,本宫的衣服,浅紫不带花儿的那件!”
秋云伺候着尹秋水穿好衣服后,出去打水,孙嬷嬷去膳房嘱咐吃的。尹秋水差点儿无聊到在屋子里打转转,顺手抽了一本上官宁给的《清风十三式》边看边比划,突然,她感觉脚下踩到了一个细细的,犹如麻绳一样的东西,忍不住又踩了两下,方往下看去,顿时,一股冷汗冒了出来……
司徒夜那时正和闫焰在商议明后两日的安排,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然后是尹秋水惊慌失措的声音,“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司徒夜拿着剑一跃而起,冲到隔壁,一脚踹开门,眼前闪现的竟然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紫衣少女,一只硕大无比、皮毛油光水滑的老鼠,大眼瞪小眼,彼此面面相觑,并且,很明显,老鼠的气势,占了上风。尹秋水颤抖着声音对那只老鼠道:“你,你不要过来呀,我,我不是故意要踩到你的尾巴的。”堂堂的一国公主,竟然给一只老鼠吓得不轻,还道歉,司徒夜简直快看不下去,也快听不下去了,老鼠也是。
所以,当那只老鼠“吱吱吱”耀武扬威,气势凌人冲向步步退后的尹秋水时,尹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铃儿响叮当之势准确无误地扑进司徒夜的怀里,并且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老鼠啊——”好在那个“啊”字尚未结束,司徒夜已出剑如风,剑尖已刺破老鼠胸膛,呜呜哀哉!与此同时,“哐当哐当”秋云手上端着的面盆摔在了门口的地上,水花四起,“公主”,“殿下”,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尹秋水正六神无主,双手攀附在司徒夜的颈上,一头长发散乱地覆在司徒夜的胸前和肩上,司徒夜的一只手刚好揽着尹秋水的腰。如果不是司徒夜手中剑尖上挑着硕大的“吱吱”,这画面确实引人瑕思……
秋云和闫焰互瞪了对方一眼,大叫:“放手”!语气声音出奇地一致。
司徒夜收手倒是挺快,即刻将手背在身后,尽管尹秋水在扑入怀里的那一刻,少女独有的清香和柔软如瀑的长发让他愰了心神。但是尹秋水的手依然没有撒开,闭着眼猛摇头:“不放不放,老鼠老鼠!”
秋云和闫焰再次互相瞪了对方一眼,齐步冲了过去,一起掰尹秋水的手腕,“快点放手!”
“不放不放,老鼠老鼠!”尹秋水还没放手的打算。
“长公主,放手!”门外传来孙嬷嬷地厉声呵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尹秋水身形一僵,收手的速度与司徒夜出剑的速度竟不相上下。
孙嬷嬷走了进来,将早膳放下,瞧着尹秋水一副可怜巴巴、头发散乱的样子,秀气的双眉都快拎在一起,又看了看死去的老鼠,语音语调轻缓了些:“长公主请用早膳”。
司徒夜没再多说,收好剑迈着长腿出了门,后面紧跟着拎着死老鼠的闫焰。临出门前,司徒夜有意无意间扫了一下被拋在地上的书一眼,风吹起了书页,那上面赫然写着《清风十三式》。
出乎司徒夜预料,孙嬷嬷并未苛责尹秋水。司徒夜刚松了一口气,隔间传来尹秋水气呼呼的声音:“为什么都是素菜,连包子都是,我,本宫,本宫要吃肉包子,呜呜……”
孙嬷嬷不紧不慢回道:“自古女子以纤腰为美,我也是为公主着想。”
尹秋水瞄了一眼身旁的秋云,似笑非笑:“我瞧云儿的腰比我粗,云儿,这些菜包你吃!”
“长公主!”孙嬷嬷至少升了一个调。
“孙嬷嬷!我要吃肉包子,肉包子!你不可以这么残忍地虐待正在成长、发育中的我,本宫!”尹秋水至少升了三个调。
隔壁房间,正在磨墨的闫焰手抖了一下,正握着笔的司徒夜手抖了一下,两人均在心中感叹:“这南宫公主真的是太敢讲了!”司徒夜放下笔,吩咐道:“闫焰,去膳房取些肉包子给隔壁送过去,多取些,少了堵不住嘴。”停了一下,“再去要些棉球来。”
闫焰不明所以,问:“棉球做什么用?”
司徒夜道:“堵住本王的耳朵!”
闫焰果然拿了不少肉包子,至少为司徒夜取了三盒棉球,还偷偷藏了一盒给自己。
尹秋水如愿以偿吞下了肉包,满意地、小心翼翼地打了几个小嗝,“云儿,我,本宫吃好了,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本宫要好好学习,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本宫。”说罢,她拿起了《清风十三式》。司徒夜出剑的速度震惊了尹秋水,她原以为,上官羽的剑已够快,可如今和司徒夜比起来,后者简直就像在绣花。她若再不勤加练习,岂不是丢了上官世家的脸!而且,这脸还要丢到国外去!
孙嬷嬷趁尹秋水练功的时候去找了司徒夜,具体说了些什么,秋云并不清楚。她那时,正小心翼翼地守在尹秋水房外,只是,孙嬷嬷走出来时,她隐隐约约听见司徒夜的声音:“孙嬷嬷放心,你要的东西,今晚就送过来。”孙嬷嬷要的是什么呢?秋云心里一惊,该不是让司徒夜送一把更大的戒尺来吧!
晌午后,队伍出发,不久,已远离了昌都城。大路平坦,田野低洼,望上去倒是一片安宁祥和。但司徒夜很清楚,安静祥和的另一面,也许是危机四伏。南苑与西戎联姻的消息早已传遍四国,想要拿公主和亲做文章的势力,也不知在哪里潜伏着蠢蠢欲动。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离下一个驿站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的路。司徒夜下了令,整顿休息。尹秋水居然乖得像只兔子,甚至连车都没有下,只让秋云弄了点儿吃的。这份乖巧,连闫焰都觉得奇怪。
“殿下,这南宫公主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啊!”闫焰和司徒夜闲聊。
“哦?”司徒夜有些漫不经心。
“就太安静了”闫焰答。
“安静不好吗?”司徒夜瞧了瞧天色,风吹过,夹杂着田野中花草的芬芳。
“好倒是好,就觉得奇怪。还有,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闫焰继续说“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昌都是上官世家的地盘,好歹有他们暗中护着,但出了昌都,下一站掖城,却是令狐世家的地方,这一带,盗匪横行,据说,南苑皇帝派兵缴了七八次匪,收效甚微。这一点,想必长公主也知晓,自然也会小心谨慎些。”司徒夜道:“我们行军打仗多年,有些直觉,总是对的。”
一路顺利,司徒夜一行如期到达掖城驿馆,安顿好兵马,天已黑尽,繁星闪烁,驿馆内已是美酒飘香,歌舞升平。掖城除了酒,还有美人。
尹秋水虽然年纪尚少,但自小在宫中长大,有些事,多少也懂得。所以,随意找了个托辞,早早回房休息。司徒夜在四周布下了暗卫,又遣了铃兰在外守护,驿馆长官也加派了人手在外巡逻守护,整个驿馆宛如铜墙铁壁。
但是,尹秋水依旧感到不安。这不安,自她出了昌都驿馆,一直留存到现在;这不安,自她踏出昌都驿馆一眼瞧见一株兰花开始。小小的一株兰花,放置在小小的一个土盆里,那土很松很软带着些许潮湿,一看,这兰花就是才栽种的,而且,眼下,也不是兰花盛开的季节。兰花开得很美,尹秋水却嗅到了杀气。这杀气,似乎与十年前的杀气一模一样,但十年前,那有着兰花般芳香的杀手,就倒在眼前,死了,鲜血染红了尹秋水的衣裙。
这往事,孙嬷嬷自然知晓,所以,她在看到那盆兰花时,也是一阵心悸。但她和尹秋水一样,都安慰自己:“大约是巧合吧!”
但现在,尹秋水窗前也放了一盆绽放的兰花,在繁星闪烁下散着幽香。孙嬷嬷瞧见了,让人给搬了出去。“这花挺漂亮啊!”秋云不明所以,还嘟囔了一句。十年前,秋云尚未进宫,所以,很多事,她还不知情。
尹秋水因白日里瞧见的那盆兰花,心神不宁,觉得困乏,早早睡下。孙嬷嬷和秋云也在房中休息。秋凉,是以门窗也关得好好的。
溶溶月,淡淡风。前庭美人佳酿,后院却安静得异常。一阵风过,送来一阵兰花幽香,尹秋水房间的窗户开了,一盆盛开的兰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孙嬷嬷和秋云打了个哈欠,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铃兰瞧见窗户开了,顺手关窗,一个白衣身影如同鬼魅般飘过来,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点了她的睡穴,轻轻地将她斜放在墙角。然后这鬼魅般的身影,飘到尹秋水的床前,仔细打量着昏睡中的尹秋水,伸出双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
冷风袭来,沉睡中的尹秋水感觉喉咙好痛,一阵窒息,她挣扎着睁开眼,蓦然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那是她的母亲——上官流苏。只是这张脸充满了怨毒之色,表情狰狞。而那双曾经温柔无比的手现在却异常的冰冷,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尹秋水本能的挣扎,想喊也喊不出来,她只能用手去摸索放在床褥下的匕首,岂知,越急越摸不到,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看着那张脸上露出残忍而可怖的笑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摸到了匕首,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人后背深深扎了进去……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人吃痛地松开了双手,尹秋水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快速向门边移去,但那鬼魅的速度更快,冰冷的手指已抓住了她的衣领……好在隐藏着的暗卫发现了不对劲儿,那声“啊”传来时,至少有两名暗卫已冲了进来,只不过两招,这两人已倒下,尹秋水却已瞧出那鬼魅使的竟是上官世家传女不传男的“飞花逐月手”!
刹那间,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更多的暗卫已冲了进来,那鬼魅受伤严重,担心孤不敌众,无心恋战,夺门而出,冲着尹秋水冷笑道:“我失去的,终会向你们讨回来!”一个响指,不知从哪儿蹿出七八个白色身影,和来的暗卫战成一团,还有一个,拿着剑,斜斜向尹秋水刺了过来,她只有被迫应战,手里早没了匕首,只能闪避,可惜究竟缺乏与敌对阵的经验,不到十招,已被逼退到了墙角。
那惨绿色的剑尖,直指她的心脏,尹秋水闭上了眼睛,心道:“完了,这回真要嗝儿屁了!”只听见“嗤”的一声,那是剑尖刺入皮肉的声音,尹秋水好奇地是,她一点儿也没感到痛,半睁着一只眼一看,举剑的白衣人在她面前轰然倒下,白衣人的身后赫然站立着司徒夜。
尹秋水再次准确无误地扑进司徒夜的怀里,并且死死抱住了他的腰,颤颤巍巍喊了一句:“司徒夜,打他们!”她闭着眼也能听到四周的刀剑相击之声,过了好一阵子,刀剑之声稀稀疏疏,终于没了声响。但尹秋水的手仍旧环在司徒夜的腰上,搂得紧紧的,司徒夜掰了几下,竟然没掰开。西戎的军士已涌进了不少,大家都瞧着主帅被南苑国的长公主紧抱着不放,一时之间,也不知眼睛该放哪里。
司徒夜深吸了一口气,对挂在身上的尹秋水说:“放手。”谁知,尹秋水使劲摇着脑袋说:“不放不放!”
司徒夜只好加重了语气说:“快放手!”哪知尹秋水的脑袋摇得更欢,“不放不放,在你怀里最安全。”
“哐当哐当”司徒夜听到身后刀剑落地的声音。西戎的士兵们完全没想到南苑国的长公主竟然,竟然如此大胆地向主帅表白,诧异至斯,诧异至斯已!还好,他们的主帅是坐怀不乱的君子,您看,您们看,主帅的手一直都张开着,连公主的发丝儿都没有碰!
司徒夜知她被吓得不轻,只好耐着性子,放柔声音道:“人都死了,可以放手啦!”
“死了”尹秋水这才放了手,瞥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她竭力忍住想吐的冲动,尽力让自己站得直一点,刚才已经丢脸丢到国外了,现在多多少少也要挽回一点点颜面才行。
司徒夜这才发现尹秋水还穿着睡衣,索性将尹秋水往自己身后一揽,只留闫焰在门外候着,又命其余人都退下,方转身对尹秋水道:“公主无大碍吧!”
尹秋水想只要小命还在,那就算是无大碍吧!乖乖地点头。秋云和孙嬷嬷中了迷香未醒,铃兰被点了穴尚在昏睡。司徒夜叹了口气:“今晚睡别的房间,我让别的丫鬟陪着你。”
尹秋水本打算点头,一听此话,连连摇头,哑着嗓子道:“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其他人我信不过!”
司徒夜愣了一下:“公主,男女有别,这个想必孙嬷嬷没少教吧!”
尹秋水哑着嗓子赶紧反驳:“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现在要命,命比男女有别更重要!”说罢,一把拽住司徒夜的衣袖不放,忍不住咳了两下。
司徒夜听她嗓音有异,忙问:“公主,你可是着凉了?”
尹秋水摇摇头,想了想,努力仰起脖子,司徒夜才发现她那纤细白嫩的颈上,有一道鲜明的暗红色的掐痕,显然曾被人扼住了咽喉。“我,我差点儿就,就没命了,呜呜!”尹秋水终于忍不住“呜呜呜”地哭出来。
司徒夜瞧见过不少女人哭,梨花带泪的不占少数,但像尹秋水这般哭得如此率真,如此不顾形象的,还是头一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颈上的伤痕,“疼吗?”
“呜呜呜”尹秋水边哭边答:“疼!”小小的身躯一颤一颤的,委屈极了。司徒夜上前一步,轻轻把尹秋水拥进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乖,没事儿啦,不哭啦!”
怀抱很温暖,尹秋水想起过去撒娇时,她的皇帝老爸也是这么温柔地安慰自己,一时更加伤心,“呜呜,司徒,我要回家,呜呜,我好想家,呜呜,我要回家……”
司徒夜什么也没说,任由尹秋水肆无忌惮的哭泣,良久,怀中的小可爱由哭泣转为哽咽,再过一阵子,哽咽声也没了,司徒夜低头看了一下怀中的尹秋水,哭红的脸上还带着两串未干的泪痕,几缕乌丝粘在泪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