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太,或者说张郁莲女士在约定去民政局的当日,一大早就赶来了不留临终关怀中心。平日为了照顾丈夫,她总是穿得很简单,素面朝天。今天难得的换了一身洋装,还化了点口红,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一路走来,胖姨和护工都夸她今天很漂亮,一点也看不出是五十几岁。张郁莲听到这话哪怕是恭维都很开心。
走到103病房门口,这张笑脸立刻阴了下来。
门开着,郑教授坐在窗边,腿上摆着一个黑色皮面笔记本,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她并不走进去,在门外敲了敲。
“走吧。”
郑教授写得入神,没有理她,张郁莲又一次重重敲了敲门:“再磨蹭就过了预约时间啦!你这个人总是这样,磨磨蹭蹭,永远只会让别人迁就你的时间,你不会迁就别人。”
张郁莲一贯是逆来顺受的,在外人面前从不多说自己丈夫一句不是。即使丈夫对她恶语相向,她也总是笑着替他解释。
不知是不是下定决心离婚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她选择将自己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
“催什么催。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郑教授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转头瞪着妻子,妻子的装扮让他眼前一亮,他晃了一下神。但郑教授永远不会赞美,只是板着个脸,怪声怪气地问:“你穿成这样要去干嘛?”
“你在给我装傻是不是?不是你说要离婚吗?我所有东西都带来了,民政聚餐时间也约好了,你别想找借口给我躲掉。”
郑教授愣了一下,眼睛瞟到窗边石头下压着的假条,请假事由是:去办离婚。
他轻轻哦了一声,柱起拐杖起身,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去就去。急吼吼做什么?一辈子都这样沉不住气。急急急,难怪把孩子都给急没了!”
“郑陆!”做了三十多年夫妻,他总是知道如何戳中张郁莲最痛的地方,张郁莲声音都带了哭腔。“你非要这样是吗?这么久之前的事,还拿出来数落我?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这个心结,但你还要我怎么样?给你做牛做马几十年不够,非要以命抵命才行是吗?孩子没了,最受伤的明明是我!你一句都没有安慰过,只有责怪和奚落。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德行?”
张郁莲从未这样歇斯底里地发过脾气,她一通喊完,整个一楼的空气都凝滞了。大伙大气都不敢出,盯着这边的动静。
郑教授也没想到温顺的妻子会生这么大气,他摸了摸鼻头,还不肯服软,“我就随口一说,发这么大火干嘛?走,快走吧。民政局预约时间要过了。”
郑教授自己杵着拐杖走到前头去,没有等身后还在抹眼泪的张郁莲。
“我这回确信,我和你离婚这事没做错!”
张郁莲大步追上去,非要走到郑教授前面。两夫妻走到分别这一步,谁都不肯让谁。
宋星语拿着牙刷一边刷牙一边从三楼探出头看热闹,邵惟从楼下往上走,见到她的牙膏混着唾沫星子都快掉下来,邵惟往旁边移了一步,省得被误伤。
宋星语回头在盥洗池吐了一口水,跑回来对邵惟竖起大拇指。“兴许你这回误打误撞做了件功德。”
“什么?”
“这姓郑的老头一辈子目中无人,对老婆呼来喝去,毫不关心。离了难道不是件大好事?虽然晚了点,总算是想明白了。”
“其实老郑挺在乎他太太的……”
“你从哪看出来的?”
“胃癌晚期,那种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但我看住院记录,郑教授从来没有要求医生给他注射吗啡或者阿片药物。”
“就凭这?”宋星语不是医生,对这种疼痛的等级没有概念,“这只能说明他特别能扛吧?和爱不爱他老婆没关系。”
邵惟耸耸肩,“也许你说得对。什么爱不爱的,我也不懂。”
“不跟你废话了,我今天还得出门逮人。”宋星语口里叼着一根黑色发圈,对着镜子挽头发。那架势跟要去打群架一样。
“不搞以暴制暴那一套了?”
“强按的头有什么意思。我得让他们真正心甘情愿地来。”睡了一觉,宋星语又是斗志昂扬。
3楼走廊另一端,华麒背着个大背包走出来。情绪十分高昂,伸手大叫道:“GOGOGO!”
宋星语绕到他后面看他这鼓鼓囊囊的包,一头问号:“是我昨晚说错了,还是你听错了。我们今天不是去爬山野营。”
“我知道,你说节约时间,兵分两路。你去四中找赵也,我去梓楠巷蹲守钱少嘛。蹲守这事谁知道要多久,我不得带点干粮,小板凳,游戏机……”华麒一样样往外掏。
“行了行了,我不管你带什么去。上点心盯好,那个钱少一冒头就摁住,等我来。”
邵惟担忧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精神状况不太稳定的人,“你两这样好像恐怖分子。不过如果到时候被警察抓起来需要保释,可以打我电话。”
中午时分,郑教授一个人回到不留,手里还拿着个红本本。
说来也奇怪,中国的结婚证和离婚证都是大红本子,看着同样喜庆。这是不是说明国家认可不管结婚还是离婚都是值得庆祝的大好事。
但胖姨可不这么认为。虽然她顶看不惯郑教授,但老来失伴着实让人看了心疼。此时已经过了饭点,胖姨不确定他有没有吃,特意过去问他需不需要去后厨给他端份饭菜?
郑教授反应了一会才点点头,还说了声谢谢。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难道说离婚还能让人转性?
胖姨是典型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热心肠,得了郑教授一句谢,立马屁颠屁颠跑去后厨打饭。
隔壁102的王锦华见状也大着胆子过来打听,“真离了?”
“啊?嗯。”郑教授反应有点讷讷的。
“为什么呀?”王锦华一个闪身,已经自己搬着凳子坐到郑教授对面。“咱们这把年纪没这个必要吧?就因为郑太太想让你去治病,而你不愿意?”
死亡也改变不了人类八卦的心,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阿姨。
“也不全是……主要是跟着我,她受委屈。”
这话一出,把过来送饭的胖姨也惊着了。胖姨和王锦华对视一眼,眼高于顶的郑教授这是在反思自己?
“要我说,老郑你气性别太大。这最后一程总得找个人陪着吧?”胖姨放下手里的饭菜,顺势坐到王锦华旁边。形成一个八卦三角。
“横竖都要死,没必要拖着别人。”老郑今天莫名有倾诉欲,对她们的问题有问必答。
王锦华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老郑思想觉悟高。我当初领养彬彬就是为了有个人送终。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孩子呢?不管你的吗?”
“我们没生。”
“丁克啊?不愧是教授,挺前卫啊。”
“不是。三十几年前我们怀了一个,后来她上班路上追公车,摔了一跤。孩子没了。清宫的时候又大出血,摘了子宫就再没有生育能力。”
时间过去太久,说起来就像别人的故事,已经没有太大情绪。但胖姨和王锦华听完都沉默了。
“那你挺不容易的。”
那年头,能顶着家里压力接受一个不生育的妻子一直不离婚的,确实少之又少。
“是我做得不好。孩子没了的时候,我心里难过,天天喝酒。把张郁莲一个人扔医院,不闻不问。接她出院的时候,还大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