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科瓦伊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举行的,邻居前来凭吊的不少。他们是来纪念这位老人,向他表示敬意的。他虽是个仆人,却受到广泛的尊敬和喜爱。他被安葬在我家的坟地里,他的棺材正好被安放在我那当过上校的祖父的灵柩旁边。在葬礼进行的全过程中,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哈尼娅。她是和我同乘一辆雪橇去的,本来我想和她一道回家,可是卢德维克神父要我去邀请那些送葬的邻居到我家里来暖和暖和身子,吃顿斋饭。这时候,哈尼娅便由我的同学和好友赛义姆·米查-达维多维奇负责照料。他的父亲老米查-达维多维奇是个波兰公民,也是我父亲的邻居。他是鞑靼人,是个伊斯兰教徒,不过他的家族好几代以来就定居在我们这里,很久以前就获得了公民权和当地的贵族头衔。我必须跟乌斯吉茨基一家人同乘一辆雪橇,哈尼娅、戴维斯夫人和小达维多维奇乘坐另一辆雪橇。我看见这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把自己的皮大衣披在她身上,随后他从驭手那里夺过鞭子,朝马吆喝一声,便像狂风似的驰去了。一回到家,哈尼娅就躲到她祖父的房间里去哭泣,我不能跟她进去,因为我得和卢德维克神父一道去照顾客人。

客人终于都走了,只有米查-达维多维奇还留在这里。他要在我家里度过圣诞节假期里剩下的日子,和我一道温习功课。我们两个都是七年级学生,毕业考试正在等待着我们。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在一起骑马,用手枪打靶、击剑和打猎。我们对这些方面的兴趣,要比翻译塔西佗[1]的《编年史》和色诺芬[2]的《赛洛培底亚》更大。这个小米查是个乐天派,又是个调皮的家伙,非常喜欢恶作剧;他性如烈火,可是又极其招人喜爱。在我们家里,除了我父亲之外,大家都非常喜欢他。我父亲之所以对他不快,是因为这个年轻的鞑靼人在射击和击剑方面都比我强。但是戴维斯夫人却非常喜欢他,因为他的法文说得像巴黎人一样好,他常常是谈笑风生,东拉西扯,幽默诙谐。他逗这个法国女人开心的本领比我们大家都强。

卢德维克神父本来抱有一线希望,想使他改信基督教,尤其因为这个小伙子常常拿穆罕默德来开玩笑,使他这种希望更大了。如果不是因为怕他父亲,他早就愿意抛弃《可兰经》了。他的父亲为了保持家族的传统,坚决信仰伊斯兰教。他再三说,作为一个贵族世家,他宁愿做一个老伊斯兰教徒,也不愿当一个新基督教徒,除了这点之外,老达维多维奇并无其他的土耳其人或鞑靼人的怪癖。他的祖先还是在维托尔德大公[3]时代就移居到了这里。他们和我家一样,算得上是个富裕的地主家庭,而且早就在这里定居了。他们家的产业,是由波兰国王杨·索别茨基[4]亲自授给轻骑兵上校米查-达维多维奇的,米查上校曾在维也纳城下立过赫赫战功,至今他的画像还挂在霍热尔的庄园里。我记得这幅画像给我的印象很奇特。米查上校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的脸庞,只有上帝知道是被什么刀剑划得伤痕累累,仿佛刻上了《可兰经》的神秘的字句似的。他肤色黝黑,颧骨突出,眼角上挑,眼睛射出一种奇怪的阴沉光芒。这双眼睛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你站在他的对面,还是站在他的两侧,它们总是从画像上直盯着你看。不过我的同学赛义姆却一点也不像他的祖先。他的父亲是在克里米亚同他母亲结婚的,他母亲不是鞑靼人,而是个高加索女人。我不记得她了,可是我知道大家都说她长得特别漂亮,年轻的赛义姆跟她长得像极了,就像一滴水跟另一滴水一样。

啊!赛义姆的确是个漂亮英俊的小伙子!他的眼角只是微微向上挑,几乎使人看不出来。这不是鞑靼人的眼睛,而是一双黑色的忧郁悲伤的眼睛,格鲁吉亚女人的眼睛就是这样。当他平静的时候,他的眼里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甜蜜表情,我从没有在别人的眼里见过,而且将来也不会看到。当赛义姆恳求什么的时候,他的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望着你,看得你的心都软了,不能不满足他的要求。他有着一副端正典雅的面容,气宇不凡,仿佛经过雕塑师雕琢过的。他的肤色黝黑,但皮肤非常细嫩。嘴唇略微上翘,鲜艳得像覆盆子。他的笑容很甜美,牙齿像珍珠。但每当赛义姆和同学打架时——这是常有的事——他的甜蜜可爱之处就像骗人的幻影一样消失了。他变得几乎令人骇怕,他的眼角好像更往上挑了,那像恶狼的眼睛炯炯发光,脸上青筋鼓起,脸色也更阴沉了。这时候,真正的鞑靼人在他身上复活了,变得完全像那些和我们祖先战斗过的鞑靼人一样。然而这种情形持续的时间并不很长,过不了一会儿,赛义姆又会痛哭流涕地来向你道歉,亲你吻你,于是你便宽恕了他,言归于好。他心肠很好,极易受一时崇高感情的冲动。可是他漫不经心,常常轻举妄动,是个热情奔放的浪荡公子。他骑马、射击和击剑的技巧都很高超,但学习平平庸庸,因为他人虽很聪明,却有点懒,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彼此相处,经常争吵,也经常和好,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每逢假期和所有的节日,其中的一半时间,不是我在霍热尔度过,就是他到我家里来。现在就是这样,既然他来参加了米科瓦伊的葬礼,就得留在我们这里,直到圣诞节假期结束。

午饭后客人散尽,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冬天日子短,天黑得快,一大片夕阳的霞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窗外,在夕阳映照的挂满白雪的大树上,乌鸦在跳来跳去,哇哇乱叫。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群群乌鸦,从树林飞到池塘上面,仿佛沐浴在夕阳的霞光中。午饭过后,我们都沉默不语地待在大厅里。戴维斯夫人已经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像平常一样她又摆弄起她的牌阵来。卢德维克神父在大厅里迈着匀称的步子来回走动着,一边还闻着他的鼻烟。我的两个小妹妹在桌子下面的地毯上嬉戏玩闹,互相用她们的小脑袋来顶牛,两人的金黄色鬈发纠缠在一起。哈尼娅、我和赛义姆同坐在窗边的一张长沙发上,朝外望着花园那边的池塘、池塘对岸的森林,望着渐渐消隐下去的落日余晖。

过了一会儿,天就全黑了。卢德维克神父出去做祷告。我的一个小妹妹追着另一个,跑进了隔壁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留在大厅里。赛义姆开始说起话来,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突然哈尼娅朝我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少爷,我害怕,我怕极了!”

“不要怕,哈尼娅!”我回答说,把她拉到我的身边,“你靠在我身上。啊,就这样。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么事也没有。你看,我什么也不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不是实话,不知是因为整个大厅的昏暗,还是由于哈尼娅这句话的结果和米科瓦伊新近的死去,我也同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不是给你拿盏灯来?”我问道。

“好的,少爷!”

“米查,叫弗兰涅克拿盏灯来!”

米查从长沙发上跳起身来,不久,我们便听到门外有一种奇怪的脚步声和嘈闹声,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弗兰涅克像阵旋风冲了进来,米查紧跟在他后面,还抓住他的肩膀,弗兰涅克表情呆傻,神色慌张。米查抓住他的肩膀,像陀螺似的将他转来转去,他自己也跟着转,就这样转到了沙发面前才停住。米查说道:

“少爷叫你拿灯来,因为小姐害怕,到底你是愿意拿灯来,还是想让我扭掉你的脑袋?”

弗兰涅克去拿灯,立刻就回来了。一看到灯光刺痛着哈尼娅那双哭红的眼睛,米查就把灯吹灭了。我们又处在神秘的黑暗中,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这时候,皎洁的月光从窗口射了进来,哈尼娅显然又害怕了,因为她更紧地偎依在我的身上,我也本能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米查坐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按照他的习惯,从好动好闹的天性一下子又转到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有点睡眼惺忪了。深沉的寂静又包围着我们,我们虽然觉得有点害怕,可是很惬意。

“还是让米查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我说,“他可会讲了。你说好吗,哈尼娅?”

“好的!”小姑娘答道。

米查抬眼朝上看了一看,默想了一会儿,月光照亮了他那优美的侧影,不久,他就用他那颤动的、低沉悦耳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在克里米亚的稠密森林那边,高山峻岭那边,住着一个善良的女巫,名叫拉拉。有一次,一个名叫哈龙的苏丹王来到她的小房子。这个苏丹非常富有,他有一座用钻石做柱子,珍珠做屋顶的珊瑚宫殿。这座宫殿是那样的宏伟巨大,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需要走上一年。这个苏丹的头巾上镶嵌着真正的星星。头巾是用太阳光做成的。头巾的顶角是月牙儿,那是一个魔术师切下它来献给皇帝的。这时候,苏丹正好来到了女巫拉拉那里,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十分悲切,眼泪洒在大路上,眼泪落在哪里,哪里就立刻长出了白色的百合花。

“‘你为什么哭呀,哈龙苏丹?’女巫拉拉问道。

“‘我怎能不哭呢!’哈龙苏丹回答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她像朝霞一样美,可是我必须把她交给眼里喷火的妖怪黑德伏斯,他每年……’”

米查突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哈尼娅睡着了吗?”他悄悄问我。

“没有!我没有睡着!”姑娘用睡意蒙眬的声音回答道。

“‘我怎能不哭呢!’苏丹哈龙对她说,”米查继续说道,“‘我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而我不得不把她交给妖怪黑德伏斯。’

“‘不要哭,苏丹!’拉拉说道,‘你坐上这匹有翅膀的马,一直飞到波拉的洞穴。路上会有恶云来追赶你,你只要把这些罂粟籽往云里撒去,那些云便会立即睡着……’”

米查就这样讲了下去,后来他又打住了话头,朝哈尼娅望了一眼。小姑娘现在真的睡着了,她很疲乏,又悲伤过度,所以睡得很熟。我和米查都不敢大声呼吸、喘气,担心会惊醒她。她的呼吸均匀、平静,只是常常被深深的叹息所打断。赛义姆把头靠在一只手上,陷入了沉思,我仰面朝天望着,仿佛我也坐在天使的翅膀上,在天空中飞翔。当我意识到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完全信赖我,平静地靠在我的身上时,一种无法形容的欢乐浸透了我的整个身心。一阵颤动通过我的全身。一种非人世间的、新奇而又不可名状的幸福之音,从我的灵魂中发出,它开始歌唱,第一支乐队在演奏。啊,我多么爱哈尼娅呀!虽然直到现在,我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兄长和保护人来爱她的,但是这种爱广袤无际,深不可测。

我轻轻地把嘴唇挨到哈尼娅的发辫上,亲吻了它。这个亲吻一点不会有世俗的杂念,因为我和这亲吻都同样是纯洁无邪的。

米查突然战栗了一下,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你真幸福,亨利克!”他低声说道。

“是的,米查!”

可是,我们不能老是这样待在这里。

“我们不要叫醒她,就这样把她抬到她的房间里去吧!”米查对我说道。

“我来抱着她,你给我开门好了。”我回答他。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胳膊伸到这个熟睡的姑娘头下,把她的头靠在长沙发上。接着我便轻轻地把哈尼娅抱了起来。我自己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出生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家族,这个小姑娘是那样娇小轻柔,我就像抱一根羽毛似的把她抱了起来。米查打开了通往邻室的门,那里点着一盏灯,我们就这样把哈尼娅抱进了她住的那个绿色的小房间,她的小床已经铺好了,炉火也烧得旺旺的,老温格罗夫斯卡坐在火炉前面,拨动着炭火。她看到我这样抱着这个小姑娘,便大声喊道:

“啊,我的上帝!少爷干吗要这样费劲抱着这姑娘,难道你不会把她叫醒,让她自己走过来吗?”

“温格罗夫斯卡,你说话轻声点!”我生气地说,“她是小姐,不是姑娘!我告诉你,她是小姐!温格罗夫斯卡,你听见没有?小姐困了,请你别弄醒她,给她脱衣服,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睡觉。温格罗夫斯卡,你要记住,她是个孤儿,祖父去世了,你要好好安慰她。”

“啊,可怜的孤儿,她真是个孤儿了!”善良的温格罗夫斯卡非常动情地呜咽道。

为了这点,米查还吻了一下这个老太婆,接着我们又回去喝茶了。

在喝茶的时候,米查开心地笑闹着,可是我没有跟着他闹,首先是因为我悲伤;其次,我认为,像我这样一个身负保护人重任、有自己的尊严的人,决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淘气了。这天晚上,米查受到了卢德维克神父的责备,因为我们在小礼拜堂做晚祷时,他跑到院子里,爬上冰窖的矮屋顶,在那里大喊大叫起来。这样一来,看院子的狗也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跟着米查吠叫着,而且叫得那样凶,吵闹得我们都没法祷告了。

“你疯了吗,赛义姆?”卢德维克神父问道。

“神父,对不起,我是在用伊斯兰教的方式祈祷。”

“你这个捣蛋鬼。对任何宗教都不能开玩笑!”

“可是神父,我自己想信仰基督教,就是怕我的父亲不答应。穆罕默德对我来说算个什么?”

神父的弱点被他击中了,只好默不作声。我们便去睡觉了。我和米查共住一个房间,因为神父知道,我们爱在一起聊天,他不想妨碍我们。我脱完了衣服,发现米查不做祷告就脱衣服,于是我就问他:

“赛义姆!你真的一次祷告都没有做过吗?”

“谁说的,我做过祷告,你要是愿意,我马上开始。”

于是他站在窗前,抬眼望着明月,向它伸出双臂,用一种动听的歌唱声音叫喊起来。

“啊,安拉!阿格巴阿拉!阿拉凯里姆!”

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衣,眼睛望着天空,显得那样优美动人,使我没法不盯着他看,接着,他向我解释说:

“我该怎么办呢,我不信仰我们的那个先知,他只许别人娶一个老婆,可他自己呢,爱娶多少个就娶多少个。另外,我跟你说,我还喜欢喝酒。除了伊斯兰教,他们不准我信别的宗教,可是我早就相信上帝了,我时常尽我所能地向他祈祷。到底我知道些什么呢,我只知道有一个上帝,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到别的话题上:

“你知不知道,亨利克?”

“什么?”

“我有一些上等雪茄烟,我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可以抽烟。”

“拿来吧!”

米查跳下床去,拿出一包雪茄,我们各自点燃了一支,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地抽着烟,只是各人暗暗地朝自己那边的床下吐着唾沫。

过了一会儿,赛义姆又开口说道:

“你知道吗,亨利克?我是多么羡慕你,你现在真像个大人了!”

“当然啰!”

“因为你是个保护人了!啊哈,要是有谁留下什么人让我来保护,该有多好啊!”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你在世界上哪能找到第二个像哈尼娅这样的人呢?不过,你知道吗?”我用一种成人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估计我甚至不能去上学了。一个在家里担当如此重要职责的人是不能去上学的。”

“你胡说些什么?难道你不再去上学了,大学也不想考了吗?”

“你知道我是喜欢学习的,可是应该把责任摆在首位。也许我的父母会把哈尼娅和我一起送到华沙去的。”

“他们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事的!”

“如果我还在中学念书,那是一定不会的。只要我上了大学,那他们就会把哈尼娅交给我的。难道你不知道,大学生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是的!完全有可能,你先是照顾她,然后和她结婚。”

我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

“米查,你是不是发疯了?”

“为什么不能?一个中学生是不许可结婚的,可是大学生就许可,一个大学生不仅可以娶老婆,甚至还可以有孩子,哈!哈!”

在这时候,大学生的种种特殊待遇和特权我一点也不关心,但米查提出的问题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心灵深处至今还是模糊漆黑的那一部分。千百种思想,犹如千百只飞鸟,从我的脑海里掠过,和我最亲近的、心爱的孤儿结婚。真的,这是一道闪电!一道新的思想和新的感情的闪电!我仿佛觉得,有人突然在我的心灵深处点燃了一盏明灯。我的爱虽然深沉,但在这以前,还只是兄妹之爱,现在突然被这亮光一照,便发出了玫瑰色的光彩,而且变得炽热,产生了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暖流。和她结婚,和我的哈尼娅结婚,和这个金发的小天使,和我最珍贵的、最心爱的哈尼娅结婚!……我用一种更加轻微的无力的声音,仿佛回声似的,重复着刚才的问话:

“米查,你是不是发疯了?”

“我敢打赌,你已经爱上她了!”米查答道。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便熄了灯。然后抓起一角枕头,热烈地吻起它来。

是的!我已经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