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筠的声音很小,却说得在场的人都愣了,秉璋半晌才道:“青青,你刚刚…说什么?”
曼筠道:“墨琴她们跟顾太太分账,都是四六开,而我只要两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走随时可以走,所以我当时跟顾太太签的身契,只要三块大洋就能赎回来。”
秉璋愣愣地走到她床边,万般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离开。”
曼筠白了他一眼:“离开?离开了,我吃什么?穿什么?住哪里?被欺负了有没有人给我撑腰?进医院了有没有人给我送钱?你该不会以为出了那个门,就能活得多干净吧,至少现在我跟顾太太是各取所需,合作愉快,我要的只是一个安身之所,而她要的只是钱,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纯粹的关系了。”
秉璋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低着头搓了半天手,才结结巴巴道:“那…假如…假如我供你吃穿,保证你住得舒服,不被人欺负,还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钱花,你愿意,跟我建立这种各取所需的纯粹关系吗?”
这回轮到曼筠语结了,她想了半天,才喃喃道:“那…那要看你所需是什么了。”
秉璋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万分诚恳地道:“我所需不多,只要你嫁给我,今后朝朝暮暮,都陪在我身边。”
曼筠回望着他,忽然笑了,只不过笑得有些凄凉:“这话你不该先问我。”
秉璋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将她搂进怀里,望向承瑾和敏芝,见敏芝叹着气将头别到一边,承瑾却沉着脸不说话,他便一字一句地说:“不用问别人,我陆秉璋今日就可以对天起誓,此生非卿不娶,若有违背…”他说到此处,见承瑾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的表情,将心一横,切齿道,“就让陆家断子绝孙!”
承瑾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一面低吼着:“陆秉璋,你有本事再说一遍,看我今天打不打死你。”一面就要冲过来,幸好被敏芝和维真死死拦住。
维真劝道:“陆大哥,消消气,你也知道他那张嘴的,别跟他一般见识。”见承瑾根本不听,只得又道,“您看啊,这隔壁输液室还有个心肌炎的病人,特别需要静养,咱们不好把动静闹太大,您要揍他,过两天我一定押着他回家,还帮您摁着,由您揍,行不行。”
陆承瑾听了,只得强压着怒火,拂袖而去,敏芝看了他们一眼,也叹着气离开了。
曼筠对秉璋叹道:“你发誓就发誓,干什么把你哥哥嫂子绕进来,也难怪人家那么生气。”
承瑾气哼哼道:“他生气,我还生气呢。你被人欺负,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还好意思生气,我绕的就是他,免得他到时候跟爹妈合起伙来逼我。”
曼筠总算明白他这大半天为什么都摆着张臭脸了,心里又是好气又好笑,想了想又问:“你刚才发的誓,是认真的?”
秉璋委委屈屈道:“不然呢,我就算再不信鬼神,也不好把断子绝孙拿来说着玩儿吧。”
曼筠叹道:“那好,我知道了。”
秉璋不甘心:“什么叫你知道了,我把我们老陆家的香火都赌上了,你就不能给个准话吗?”
曼筠却不理他,只是重新靠在他肩头,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至于陆承瑾,在回去的路上都还余怒难消,敏芝只得苦劝道:“别生气了,老二只是怕我们拆散他和许小姐,才故意那么说的,并不是安心咒我们。而且因着那天晚上的事,他心里大概也不痛快。”
承瑾叹道:“我知道,可他心里有火冲我来就好了,干嘛带上你。”敏芝掩着口笑了:“我跟你不是一窝的吗。”
承瑾看她确实没往心里去,气也就消了大半,叹道:“你不生气就好。”
敏芝道:“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了,人家老二说那话也是有前提的,只要咱们别逼着他另娶她人,不就等于没那回事吗。”
承瑾冷笑道:“他另不另娶我倒是无所谓,可爹妈能放过他吗。只怕也不会放过咱们。”
敏芝道:“你说得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两能成。”
承瑾叹了口:“难!”
敏芝道:“要不,咱俩打个赌。”
承瑾想了想道:“算了,不赌,听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要输的样子。”
敏芝笑笑:“不赌也行,但你要答应我,哪怕将来不能明着帮他们,也别落井下石。”
承瑾挑挑眉:“你不是一直不掺和这些事吗?这次怎么这么热心。”
敏芝道:“难得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活得那么通透,最要紧的是…”她又一笑,“能把咱们家那个嘴炮给收得服服帖帖的人。这世上怕是再不好找了。”
承瑾失笑,随即又皱着眉道:“你说的,我其实也都想到过。只是…”他看了看敏芝,“你也知道,这些书寓背后,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一般人玩不起这把火。有钱有势到刘三爷的程度,也不敢随意造次,须得掂量着来。许小姐与顾太太虽有契约,但到底能不能按她想的那样顺利赎身,还真不好说,我是怕秉璋到时候意气用事,闹得不可收拾。”
敏芝听后想了想道:“你是不是太多虑了,若确如许小姐所言,那个顾太太也只是求财罢了,大不了多花点钱嘛,反正按照老二的说法,咱们家也穷得只剩下钱了。”
承瑾又笑:“也只有这个浑小子,什么都说得出来。”随即又叹道,“但愿事情能有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秉璋将睡着了的曼筠安置好后,来到楼下的诊室,见李维真正跟一个老大爷解释为什么他现在应该去医院,让医生将他的腹部切开一个口子,把那段已经发炎的盲肠切掉。看到那老人表情痛苦万分却还是不能下决断的样子,便也过来相劝,老人听到最后,流着泪按住腹部站起身道:“两位先生,老汉不是怕死,人都到这地步了,不如死了痛快,但去医院开刀的钱,我是真的没有啊。”说着已颤颤巍巍往外走,边走边道:“现在大家都说,新政府好,讲三民主义,今后要建设出个太平盛世嘞,谁不想多活两年,看看太平盛世是啥样子呢…”
他两个听得心有戚戚焉,维真不由地望向秉璋:“子岚,你还能不能…”
秉璋摇摇头道:“我虽然还勉强可以拿手术刀,但诊所条件不够,且不说感染的可能性太大,他这把年纪,能挨到完成手术的几率也实在太小了。”
维真叹道:“一个医生最大的痛苦,大概就是知道自己终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秉璋想了想,忽然起身追出去,不多时又搀着那个老人回来了,维真有些意外:“怎么…”
秉璋道:“先输液吧,实在不行了,就算冒险也要做手术,医生是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但起码也要尽人事,听天命。”
等到老人的吊瓶打起来,他们两个才都长舒了口气,一齐回到楼下的诊室,秉璋道:“给我一支体温计,青青晚点可能还会发烧。”
维真忙找了出来递给他,又有些好奇地问:“她的字不是竹君吗?你怎么老叫她青青啊?”
秉璋道:“人家小名叫青青嘛。”说完想了想又道,“而且她原来也不叫许曼筠,叫许筠,是进了书寓过后,那个顾太太说女孩子名字里要要个曼字才摩登,什么曼璐曼桢曼丽曼春皆是如此,硬改成这个的。”
维真听后,撇撇嘴,没有再说什么,秉璋见了也只是笑笑,拿着体温计上楼去了。
到了晚上,曼筠果然又如秉璋所料发起烧来,直折腾到天亮才又退下去,醒来时听到维真和秉璋正窃窃私语。
维真道:“你说,她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秉璋道:“不像,你看着像吗?”
维真道:“是不太像,但可以肯定是肺部感染。”
秉璋道:“废话…我怀疑,是小气道的问题。”
维真沉默片刻,又道:“若真是小气道的问题,就有些麻烦了。”
秉璋却笑道:“所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嘛,麻烦的病人,碰到不怕麻烦的医生,简直就是相得益彰。”
曼筠听到此处,没为自己那“有些麻烦”的病症担忧,反倒忍不住想笑,笑声却都便成咳嗽。秉璋忙过来拂着她的背,轻声道:“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曼筠点点头,喝了点维真倒来的温水,终于缓过来一些,这才见秉璋双眼通红满脸胡茬,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皱了,既好笑又心疼,想了想问:“你今天刷牙了吗?”
秉璋愣了愣:“还没。”
她便故作嫌恶地道:“那…你快回家收拾收拾再来吧。”随即又给旁边的李维真使了个眼色。
秉璋已熬了两天两夜,脑袋早就昏昏沉沉的,听了她的话,又在维真的帮腔推搡下,愣愣地“哦”了一声,乖乖下楼,拎上自己的箱子,坐上车走了,半路上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心疼了,让自己回去休息呢,便又不由地欢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