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临近家门,陆秉璋又发起愁来,自己返沪已有两天了,却一直没有回家,父亲必然一早得到消息,现在不知气成什么样了,面壁禁足,只怕都是轻的。面壁他倒不怕,怕的只是一直被拘在家里,不能再出来见曼筠罢了。
然而等他战战兢兢回到家之后,父亲的态度,却让人十分意外。
先是由着他磨磨蹭蹭洗漱完了,再让承瑾把他拎到上房一起吃午饭,问了许多军校的事之后,竟然道:“对了,那位许小姐怎么样了?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见秉璋只顾发愣,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又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嫂嫂已经跟我们说过大致的情况了,既然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姑娘,想来也不会差的,况且现在是新时代了嘛,年轻人自由恋爱,我们没理由反对的,只要别乱来就行。”
陆秉璋感激地看了敏芝一眼,又观伯言神色,大有些“乱来些也无妨,只要能让我早日抱上孙子”的意思,立马有恃无恐起来。不仅极尽嘴炮之能,把曼筠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借机感叹她年纪尚小便怙恃俱失,差点被后妈卖掉,以至于只身出逃,艰难度日,如今生病了也孤孤单单一个人,多么多么惹人疼惜,惹得陆伯言感慨连连,他的嫡母余氏听了也叹道:“眼看着年关将至,偏偏病成那样了,也是可怜,照我说,等她好些,干脆接到家里来过年吧,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左右淑珍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敏芝听了赶忙帮腔道:“母亲说得是,我也觉得接过来好,免得老二过个年也心不在焉,总往外跑…”
秉璋本想说要先问问曼筠的意思再决定,陆伯言忽然道:“像她这样敢只身出来闯荡的新女性,勇气固然可嘉,但性格想必很要强,未必愿意没过门就到人家家里住着的。”秉璋不由地暗自感叹,老爹就是老爹,太懂了,随即又听他继续道,“对了,那位许小姐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嫂嫂之前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这句话,倒把秉璋给问住了,现在就和盘托出肯定不行,然而说谎的话,一朝被揭穿,以后恐怕也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正当他思考着要如何回答时,承瑾已在一旁幽幽道:“你还是实话实说吧,反正爹娘早晚要知道的。”
秉璋心中一惊,却还强自镇定,没有搭腔。承瑾扫了他一眼,继续似笑非笑地道:“她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体面的事情做?还不就是流转在各家公馆宅邸间卖力气混饭吃。”
他这番绝对属实,但却避重就轻的话一出口,不仅原本一直微微蹙着眉的敏芝暗自笑了,连秉璋也肃然起敬,暗道大哥这话说得太有技巧。
陆伯言听了沉吟片刻道:“承瑾啊,你也别这么说,在上海滩这样的地方,别说一个姑娘家,就是大小伙子,想混出几分体面也是不容易的,能够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已经很好了。”余氏听了也附和道:“老爷说得是,常言道娶妻娶德,我们又不是什么世宦人家,哪需要那么看重门第出身,只要贤德就好了,你看老大媳妇,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我看着就很好嘛。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老二若真娶个高门贵女回来,我还不知道该把她往哪里摆呢。”
秉璋听到二老的一番话,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瞌睡也就跟着来了,才又坐了近一刻钟的功夫,就已打了好几个哈欠,陆伯言见状,便打发他先回去休息不提。
若按秉璋从前的调性,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都有可能,然而次日,他竟起得比他老爹都早,随意吃了些早点,便让小范送他去诊所。汽车发动之前,敏芝房里的小丫鬟赶着送了些汤汤水水来,让给曼筠带去,还说是老夫人特地交代的。
待他到了诊所时,曼筠也刚醒来,正端着杯子在漱口,见他进来,忙伸手将脸挡住,还道:“出去出去。”
秉璋不明所以,忙问怎么了,曼筠道:“我这会儿蓬头垢面的,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见你。”
秉璋失笑,将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放在床头的矮柜上,又接过阿音绞好的毛巾,扳开她的手,一面给她擦脸,一面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难道不是经常看见你这样吗?。”
曼筠一愣,随即想到好像还真是,也就叹着气放弃抵抗了。
秉璋给她擦净手脸,便将保温桶打开,从里面倒了一些汤出来,拿了勺子又要喂她,曼筠却道:“这会儿没打吊针了,我自己来吧。”说着已接了过碗来,一看里面装的竟是燕窝,不由得“哟”了一声。
秉璋笑道:“虽然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一碗燕窝和一个鸡蛋从本质上来说并无区别,但这毕竟是家母的一点心意,同时也代表了小姐在我们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往日,您就赶紧吃了吧。”
曼筠微讶:“你…怎么跟你家里人说的?”
“这事儿还得谢谢哥哥嫂嫂,”随后,秉璋便将敏芝如何在爹妈作了相当的铺垫,承瑾又如何就她的身份作了关键性的说明,为他们今后的革命道路奠定了良好基础都陈述了一遍。
曼筠听了叹道:“原来你们家真正的嘴炮是传说中话最少的大少爷,可怜你竟白担了这一世虚名。”
秉璋哈哈大笑:“总结到位。”笑完之后又问,“所以,你现在能给我个准话了吗?”
曼筠避开他的目光,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秉璋却不吃她这一套,非得让她正面回答,最后,曼筠只得叹了口气道:“陆先生,有时候隐瞒部分真相,是等同于撒谎的,你猜,令尊令堂将来得知实情之后,还能不能由着你胡来。”
秉璋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立刻辩解道:“这个我不是没想过,但或许到那个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已经可以接纳你了呢?你不要总那么悲观嘛。”
曼筠听了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秉璋知道,有些事也不能太急,何况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或许不在他家里人的态度,毕竟依着曼筠的性格,若真想跟他在一起,大概让她私奔都没问题。当然,也不是说她不爱他,这一点他还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所谓问题,其一不过是他如今志在革命,在为中华民族的自由而战,而她大概只想找到一个能与她相守一生的良人。其二,是她已经不大相信这世上还有男人能够托付终身罢了。
想到这里,秉璋叹了口气,这时维真也上来了,给曼筠量了体温,做了检查之后,笑着问她:“今天觉得怎么样?”
曼筠无奈笑道:“觉得自己差不多快馊了。”
维真哈哈笑道:“嗯,能贫了,看来问题不大,如果今天晚上也不发烧,那明天就不用再输液了。”
阿音在一旁听了,高兴地问:“那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维真本想说是,可一看到秉璋快要杀了他的表情,立马改了口:“不行不行,起码还要再观察…呃…”他看着秉璋的脸色,试探着道,“半个月?”见他皱起了眉,尤嫌不足的样子,便将心一横,补充道:“这还是理想状况,如果恢复得不好,一个月两个月都是有可能的。”
秉璋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暗暗对他竖了竖大指。
阿音满腹狐疑:“要…这么久吗?”
维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当然了,你想啊,曼筠小姐之前都咳血了,这种病恢复起来很慢的,如果落下病根,影响发声,将来恐怕就不能再说书唱曲了。”
阿音听了急道:“那怎么行,李医生,您可一定要把曼筠小姐的嗓子治好。”
维真点点头:“我当然会尽力而为,你们也一定要配合才行。”
阿音闻得此言,看了看只顾低头吃燕窝的曼筠,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到了下午,又借口给曼筠买水果出去了,曼筠待她走后,对秉璋道:“你信不信,她这一通风报信,顾太太过会儿就得来。”秉璋正拿了她床头的一个苹果抛着玩儿,笑道:“来探病?”曼筠冷笑:“来探我到底病成什么样了。”
没过多久,阿音回来了,身后果然跟着顾太太,曼筠听到她们上楼的声音,便故意大声咳嗽,等到顾太太进来了,又病恹恹地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同她打招呼。
与此同时,秉璋也拿着那根事先准备好的体温计咋咋呼呼道:“哎呀,怎么又烧起来了。”维真则在一边十分配合地说到:“你也知道,她这个病是很难治的,稍不注意就会留下病根。”
他们这番举动,确实让顾太太心里犯了嘀咕,她悄悄将维真拉到一旁,小声问:“李大夫,她这不会是…肺痨吧?”
维真摆摆手道:“不是不是,”随即故作沉重地道,“不过,若不好好休养一阵子,还真有可能发展成肺痨。”
顾太太却根本没把他后面说的话当回事,只是松了口气,嘟囔道:“不是肺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