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八)

陆承瑾咬牙听着,忽然瞥见窗边的壁橱架上放着一只陶笛,赶紧起身过去,拿起来试了试音,之后便对着窗外日出的方向,伴着曼筠的唱腔,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有了乐声相和,曼筠自然也就能唱得轻松一些。

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承瑾停了下来,刘先生也终于睁开眼,站起身,淡淡笑道:“行,小姑娘有气性,在下佩服,今后若到了四川,有什么需要,报我刘某人的名号,自会有人替你安排。”说完又对承瑾拱拱手,笑道,“素闻陆公子行事稳健,又宅心仁厚,有乃父之风,今日观之,的确名副其实,刘某这便放心了。至于合约,陆公子按先前说的大原则拟好,给我的秘书就行。”说完又看了曼筠一眼,留下金条,带着侍从走了。

曼筠眼见着承瑾随他出去,又听到公寓门啪嗒一声关上,这才一面咳一面喘,扶着桌边一点点瘫倒在地,又在远去的汽车声中,渐渐失去知觉。

曼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幼时她印象中,父亲有且仅有的一次和母亲红脸,生气地把准备给她裹脚的布条扔进炭火盆的时候开始,到她咿咿呀呀跟着他背:“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再到兄长最后一次将她扛在肩头,带她买的那串糖油果子,以及他出走后不久,父亲接到一个白色信封后吐出的那口鲜血,再到黄昏后可以与同窗安静散步的校园小道…漫天飞舞的纸钱…不断长鸣的汽笛…某个手把手带着她画画的人…最后,是那身霁色军装。

看到那身霁色的军装,她想喊,却喊不出来,想逃,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无声地挣扎,在挣扎中倏地醒来,睁眼一看,头顶是白色的天花板,四周也都是白的,白墙,白窗,白布帘。

这时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趴在她床边打盹儿的秉璋感到异动,也腾地抬起头。曼筠望着他脸上的青胡茬,和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秉璋却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烧退了。”

曼筠这才瞥见白被单上的红十字和自己身上的病号服。那么,这儿多半是医院了。

她想要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张了张口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却只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秉璋忙递了手绢给她,她接过来,又指了指床脚的痰盂。

秉璋便又拿了痰盂过来,曼筠咳了一阵,终于将那一大口痰咳了出来,自觉松快许多,可一看到痰中的血丝,就愣住了。

她自觉是不惧死的,但贪生始终是生物的本能,忽然感到自己也许大限快到了,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谓,大概也属正常。

秉璋看出了她的忧惧,出言安慰道:“不用怕,你这是慢性肺炎急性发作造成的,不妨事的。”

曼筠松了口气,这时陆承瑾搀着一个身穿士林篮旗袍,外罩一件卡其色呢大衣的年轻妇人进来,秉璋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轻声唤道:“大嫂。”

曼筠听了,不由地尽量坐直了身子。敏芝坐到床边,笑吟吟打量着她道:“早就听他们说起过许小姐,今日总算见到了。”她说话时,心中同时想:确实挺可惜。

曼筠试着唤了她一声“陆太太”,这次虽然仍旧喑哑难辨,但好歹能发出一点声音了。

敏芝笑笑,从跟着的仆妇手中接过一个汤盅:“我带了点银耳羹来,小姐一定饿了,先将就吃些吧。”

曼筠伸手去接,却因牵动了手上打着的吊针,疼得皱了一下眉。秉璋一直坐在旁边,见她这样,忙接过汤盅,揭开盖子,又接过仆妇递来的勺子,先舀起一勺,贴在唇上试了试温度,又轻轻吹了两下,才将勺子伸到她嘴边。曼筠瞥见承瑾和敏芝相视而笑,便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将头别到一边。

秉璋不明所以:“你躲什么?我早上刷了牙的!”

敏芝掩着口笑了,扶着床沿站起身,承瑾忙过来搀住她,曼筠这才注意到她的那双三寸金莲,忽然想起自己的梦来,心里便有些闷闷的,脸上的红晕也就褪去了。

敏芝一边拉着承瑾往外走,一边笑道:“我们还是到外面转转再进来吧,不然许小姐都不好意思吃东西了。”

待他们出去,秉璋便又重新舀了勺汤,轻轻吹了两下,送到曼筠唇边:“现在可以吃了吧。”

曼筠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像在生什么闷气似的,没力气也没心情跟他争辩,于是乖乖张嘴,由着他一勺一勺喂了半盅之后,才摇摇头。秉璋便将汤盅放到床头的矮柜上,起身去绞了帕子来给她擦净手脸,然而从刚才喂她吃东西到这会儿,都没说过一句话。

曼筠吃过东西,自觉好了许多,又见不得他那个样子,便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于是扯起她的破锣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秉璋一边检视吊瓶里的药液,一边简略答道:“昨天下午。”倒是一改往日的话痨风格。

曼筠这才想起来,自己在陆承瑾他们走后确实昏过去一阵,但等到阿音打电话请来李维真时,她已经缓过来不少,只是人一直昏昏沉沉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他们弄到了车上,之后她就又睡了过去,感觉那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秉璋说他是昨天下午到的,那多半是下了船就赶过来守着她到现在,如今这样子,大概也是太累了吧。

过了一会儿,李维真进来给她量体温,她便醒悟过来,这里应当不是医院,而是他们的诊所。随后敏芝和承瑾也跟着进来了,维真道:“子岚,你昨晚上一宿没合眼了,先去睡会儿吧,这里我们替你看着。”

曼筠听了也道:“那你先回去吧,陆先生和陆太太…也请回吧。”

敏芝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左右我们回家也是呆着,倒不如在这里陪许小姐说说话,老二先回去吧。”

秉璋却低着头沉声道:“不着急。”

曼筠还想再劝,阿音却忽然进来,拿了个手绢裹着的东西递给曼筠,曼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包着几块大洋,还有一些纸钞,阿音微微喘着气道:“顾太太说小姐这两天肯定要用钱,让我来的时候给小姐带来,还说要是不够了,只管去问她要。”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大包袱卸下来,开始整理里面的日常用品,因为听说曼筠还需要在这里呆上好几天,所以她专程回去拿了一趟。

曼筠点点头,用手绢重新将钱裹好,塞到枕头底下,谁知秉璋在旁看了,想起头一天晚上李维真跟他聊到的之前那些沾满酒的手绢团的事,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这时曼筠见他脸色很不好的样子,便又道:“这下阿音也来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

秉璋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我之前问你,要多少钱才能把你的身契赎回来,现在可以说了吗?”

曼筠不料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而且是当着他兄嫂的面,一时想不到如何应答,便低着头,只作不闻。

秉璋霍然立起,沉声道:“那我直接去问顾太太。”

曼筠抬头望了望他,又看看承瑾和敏芝,见他们也都悄然变色,只得叹了口气,一边咳,一边伸出三根手指。

秉璋道:“三千?”见曼筠摇头,他眼神一闪,暗暗心惊,随即望向承瑾,承瑾却白了他一眼,将脸转到一边。他便咬着牙,低头沉默了。

曼筠看了,自嘲一笑,随即又是一阵咳嗽。

然而只一会儿,秉璋便对李维真道:“你跟我出来一下。”维真不明所以,有些茫然地捏着测好的体温计跟着他出去,留下承瑾夫妇面面相觑。曼筠忽然觉得异常疲倦,便闭上双眼,半卧下去,心中已是千帆过尽。

然而不多时,秉璋就又领着维真回来了,简明扼要地对承瑾道:“哥,你把我和维真的诊所买了吧。”见承瑾愕然之后,却又当做没听到的样子,他便恶狠狠威胁道,“你不买,那我只好卖给别人了,反正只要三万,到大街上一喊,多得是人要。”

曼筠听到此处,睁开双眼,撑起身体,定定地望着他。

承瑾忍无可忍,一边伸脚去踢他,一边低声吼道:“我踹死你个败家玩意儿,你当初一会儿要留洋学医,一会儿要开诊所,前前后后从我和老爹那儿讹去的钱也不止三万了,这才多久,你就要贱卖了,那不是你的理想吗?更何况现在还有人家维真的一半,又要怎么算?”

秉璋却不躲,只咬牙受着,敏芝和维真忙上前拉住承瑾,维真道:“陆大哥您别急,秉璋刚才跟我说好了,这些算他跟我借的,将来慢慢再还,当务之急,是先把曼筠小姐赎出来。毕竟即便没了诊所,我大不了暂且先去找间医院上班,但曼筠小姐多在那里呆一天,不就就多受一天罪吗。”

听了维真这一番劝解,陆承瑾的气总算消了些,哪知秉璋竟又在一旁不知死活地冒了句:“谁让你那么抠门,三万块都舍不得借给我。”

承瑾气急:“听听,二少,三万是个小数目吗?你一年挣得出来我都算你能!”

敏芝瞪了秉璋一眼,又对承瑾劝道:“哎呀,行了行了,你要教训他,也得回家再说,当着许小姐的面算什么。”

而曼筠看着他们闹成一团,不觉湿了眼眶,忽然幽幽叹道:“不用三万,三块大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