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默恩那个人

围观的人群,并不是等待一个要上绞刑架的人,而是在观赏已经吊在绞刑架上的人。

马车停了片刻,重又朝前行驶,穿过人群,驶入圣奥诺雷街,再拐进好人街,停到一扇低矮的门前。

车门打开,两名卫士张开手臂,接住由士官扶下车的博纳希厄——他们把他推上一条路径,让他登上一座楼梯,最后把他撂在前厅里。

这一系列走动,对他来说全是机械地进行。

他走路就像梦游者,看物品仿佛隔着一层雾,他的耳朵听见说话声却不懂什么意思。如果在这种时候处决他,他不会做出一个自卫的动作,也不会发出一声乞求怜悯的号叫。

卫士把他撂在长凳上,他就待在那里,背靠着墙,耷拉着两条胳臂。

继而,他瞧了瞧周围,没有看见一样凶险的物品,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他真有什么危险,而且长凳的垫子相当柔软,墙壁则镶着科尔多瓦[71]的漂亮牛皮,又见金丝带系住的红锦缎大窗帘在窗前飘动,他就渐渐明白他过分恐惧了。于是,他开始活动脑袋,向左向右,再向上向下。

他这样活动,见没人干涉,便恢复点儿勇气,壮着胆子收拢一条腿,再收拢另一条腿。他借助两只手,终于撑起身子,从凳子上站起来。

这时,一位相貌和善的军官掀起一道门帘,还接着同里屋的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问囚犯:

“就是您叫博纳希厄?”

“是的,军官先生。”服饰用品商结结巴巴地答道,那样子已经半死不活了,“愿为您效劳。”

“进来吧。”军官说道。

他闪身让服饰用品商进去。服饰用品商服服帖帖,走进似乎有人在等待他的房间。

这是一间大办公室,墙上挂着进攻性和防御性武器,房间门窗紧闭,颇为憋闷,虽然刚到九月末,就已经生了火。一张大方桌上,摊满了书籍和文件,上面还展开一大幅拉罗舍尔城地图。

壁炉前站着一个男子,中等身材,很有派头,两眼犀利,天庭十分饱满,脸庞瘦削,由一缕山羊胡衬着,就显得格外长,而山羊胡上边还蓄留两撇小胡。此人虽然才三十六七岁,须发却开始花白了。他没有佩剑,却有一种十足的军人气派,他那水牛皮靴还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表明当天他骑过马。

此人便是阿尔芒-让·杜普莱西,红衣主教黎塞留,他绝非别人向我们描述的那样,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痛苦不堪的殉道者,身体疲惫,声音微弱,埋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就仿佛提前进入坟墓,仅仅靠天才的力量维持生命,仅仅靠思想的不停运转支撑着同欧洲的斗争;其实不然,那个时期他的真实状态还是个敏捷而风流的骑士,固然身体衰弱了,但是由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正是有了这种精神力量,他才成为历史上出现过的最非凡的人物之一。他支持德·内维尔公爵巩固在芒托瓦公国的地位,他统兵夺取了尼姆、加斯特尔和于泽斯[72]诸城之后,又准备把英国人赶出雷岛,准备围困拉罗舍尔城。

乍一见面,根本看不出他就是红衣主教,而不认识他面孔的人,绝不可能猜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

可怜的服饰用品商愣在门口,这工夫,我们刚刚描绘过的那个人物定睛凝视他,仿佛要洞彻他从前的底细。

“这就是那个博纳希厄?”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

“正是,大人。”军官回答。

“好,这些材料给我,您就退下吧。”

军官从桌上拿起指定的材料,交给向他要的人,然后一躬到地,便退了出去。

博纳希厄认出,这些材料正是在巴士底狱审讯他的记录。站在壁炉旁边的那个人在看记录,他不时抬起眼睛,目光像两把匕首,一直刺进可怜的服饰用品商的内心深处。

审阅了十分钟,观察了十秒钟之后,红衣主教便主意已定。

“这家伙从未搞过阴谋,”他低声说道,“哎!管他呢,瞧瞧再说吧。”

“您被控告犯了叛国罪。”红衣主教缓缓地说道。

“有人跟我这么说过了,大人,”博纳希厄高声说道,他用刚才听见军官所用的称谓称呼对方,“但是我向您发誓,我一无所知。”

红衣主教欲笑又止。

“您伙同您妻子、德·舍夫勒兹夫人,并伙同白金汉公爵大人搞阴谋。”

“这些名字,大人,我的确听她说过。”服饰用品商答道。

“在什么场合听说的?”

“她说德·黎塞留红衣主教把白金汉公爵引诱到巴黎来,就是要毁掉他,在毁掉他的同时,也要毁掉王后。”

“她是这么说的?”红衣主教激烈地高声问道。

“对,大人。不过,我却对她说,她这样讲是错误的,法座不可能……”

“住口,您是个蠢货!”红衣主教又说道。

“我妻子也正是这么回答我的,大人。”

“您知道是谁劫持了您妻子吗?”

“不知道,大人。”

“不过,您有所猜测吧?”

“对,大人,可是这些猜测惹那位警官先生不快,我也就不猜测了。”

“您妻子逃掉了,您知道吧?”

“不知道,大人,我是入了狱之后才听说的,还是通过那位警官先生——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才知道的。”

红衣主教再次欲笑又止。

“这么说,您妻子逃走后的情况,您不知道了?”

“一无所知,大人。她一定是回罗浮宫了。”

“凌晨一点钟,她还没有回去。”

“噢!我的上帝!那她到底怎么啦?”

“会弄清楚的,您就放心吧。什么也瞒不住红衣主教,红衣主教什么都掌握。”

“既然如此,大人,您认为红衣主教肯告诉我,我妻子怎么样了吗?”

“也许吧。不过首先,您知道的必须全招了:您妻子和德·舍夫勒兹夫人有什么联系?”

“可是,大人,我一无所知呀。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

“您去罗浮宫接妻子的时候,她直接跟您回家吗?”

“几乎从来不直接回家,她要去见布店老板,我就送她去了。”

“有几位布店老板?”

“有两位,大人。”

“他们住在哪儿?”

“一位住在伏吉拉尔街,另一位住在竖琴街。”

“您同她一起进去吗?”

“从来不进去,大人,我总是在门口等她。”

“那么她找什么借口单独进去呢?”

“什么借口也不找,她让我等着,我就等着。”

“您是个非常随和的丈夫,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红衣主教说道。

“他称呼我亲爱的先生!”服饰用品商心中暗道,“嘿!事情有转机!”

“那两扇门您还认得吗?”

“认得。”

“门牌号您知道吗?”

“知道。”

“多少号?”

“伏吉拉尔街,是二十五号;竖琴街那儿,是七十五号。”

“很好。”红衣主教说道。

说着,他就拿起一只银铃,摇了两下。军官进来了。

“您去把罗什福尔给我找来,”他低声说道,“他如果回来了,就让他立刻进来。”

“伯爵到了,”军官说道,“他紧急要求同法座谈事情。”

“让他来吧,那就让他来吧!”黎塞留急忙说道。

军官冲出房间,正显示红衣主教的所有仆从通常奉命办事的速度。

“同法座谈事情!”博纳希厄咕哝道,他的眼珠惊慌地滴溜儿乱转。

军官出去还不到五秒钟,房门就又打开,走进来一个新人物。

“是他!”博纳希厄叫起来。

“他,谁呀?”红衣主教问道。

“劫持我妻子的那个人。”

红衣主教再次摇铃。军官又进来了。

“把此人交给那两名卫士看管,让他等我传唤。”

“不,大人!不,不是他!”博纳希厄嚷道,“不,是我弄错了。那是另外一个人,一点儿也不像他!这位先生是个正派人。”“把这蠢货带走!”红衣主教说道。

军官架起博纳希厄的胳臂,又把他带回前厅,交给押解他的两名卫士。

刚刚引进来的那个新人物,不耐烦地目送博纳希厄,直到他出去,房门重又关上。

“他们见面了。”那人急忙走近前,对红衣主教说道。

“谁?”法座问道。

“她和他。”

“王后和公爵?”黎塞留高声说道。

“对。”

“在什么地方?”

“在罗浮宫。”

“您有把握吗?”

“完全有把握。”

“是谁告诉您的?”

“德·拉努瓦夫人,您知道,她完全效忠于法座。”

“为什么她没有早点儿讲呢?”

“不知是偶然,还是戒备,王后把她留了一整天,让德·苏尔吉夫人睡在她房间。”

“好吧,我们输了。我们要想法报复。”

“我全心全意帮助您,大人,请放心。”

“事情经过如何?”

“午夜十二点半,王后同她的女侍在一起……”

“在哪里?”

“在她的寝宫……”

“好。”

“有人来,转交给她衣物女侍送来的一块手帕……”

“后来呢?”

“王后当即非常激动,她尽管施了脂粉,还是看出她面失血色。”“后来呢?后来呢?”

“她站起身,说话声调都变了,她说:‘夫人们,等我十分钟,我这就回来。’于是她打开里间的门,便出去了。”

“德·拉努瓦夫人为什么没有立即来通知您。”

“当时她什么也确定不了,而且王后说了‘夫人们,等着我’,她不敢违抗王后。”

“王后离开房间有多长时间?”

“三刻钟。”

“她的女侍没有一人陪伴她吗?”

“只有埃斯特法尼亚夫人。”

“她随后又回来了吗?”

“回来了,只为了取一只带有她缩写名字的香木小匣,马上又出去了。”

“后来,小匣她带回来了吗?”

“没有。”

“小匣里装着什么,德·拉努瓦夫人知道吗?”

“知道,是陛下送给王后的钻石别针。”

“小匣她没有带回来?”

“没有。”

“照德·拉努瓦夫人的看法,王后把钻石别针给了白金汉?”

“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怎么就能肯定?”

“德·拉努瓦夫人是王后的梳妆女侍,次日白天寻找小匣,没有找见,显得很不安,终于还是问了王后……”

“王后怎么说?……”

“王后满脸通红,回答说昨天晚上有一个别针钻石打破了,她就派人送到首饰匠那里去修配了。”

“必须去那里查证此事是真是假。”

“我去过了。”

“好哇!首饰匠怎么说?”

“首饰匠根本不知此事。”

“好哇!好哇!罗什福尔,还不是无可挽回,也许……也许整个事态会更有利!”

“其实我并不怀疑法座的天才……”

“定然能弥补属下所干的蠢事,对不对?”

“这正是我要讲的,法座却没容我把话说完。”

“现在您知道德·舍夫勒兹公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躲藏在哪里吗?”

“不知道,大人,关于这方面,我的人提供不了任何准确的情况。”

“我可知道。”

“您,大人?”

“对,或者至少我猜到了。他们一个住在伏吉拉尔街二十五号,一个住在竖琴街七十五号。”

“法座要我派人去逮捕他们二人吗?”

“太迟了,他们肯定走了。”

“不管怎样,还是去查个明白。”

“从我的卫士中挑选十人,去搜查那两所房子。”

“我这就去,大人。”

罗什福尔说着,便冲出房间。

红衣主教独自一人沉思片刻,又第三次摇铃。

还是那位军官进来了。

“将囚犯带进来。”红衣主教说道。

博纳希厄老板又被带进来了。红衣主教打了个手势,那名军官便退了出去。

“您欺骗了我!”红衣主教声色俱厉,说道。

“我!”博纳希厄叫起来,“我欺骗法座!”

“您妻子去伏吉拉尔街和竖琴街,并不是去见布店老板。”

“公正的上帝,那她去见谁呀?”

“去见德·舍夫勒兹公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

“对了,”博纳希厄说道,他全想起来了,“对了,是这码事儿,法座说得对。我也觉得奇怪,布店老板在那种房子里,连块招牌也没有挂,好几次向我妻子说起这事,每次她都笑起来。啊!大人,”博纳希厄扑倒在法座脚下,“啊!您准是红衣主教,伟大的红衣主教,人人敬重的天才人物。”

对付博纳希厄这样一个俗物,所取得的胜利尽管微不足道,红衣主教还是有一瞬间的欣喜。继而,几乎紧接着,他似乎又产生一个新念头,嘴唇泛起微笑,伸手去扶服饰用品商,说道:

“起来吧,我的朋友,您是一个好人。”

“红衣主教触碰过我的手,我触碰过伟人的手!”博纳希厄嚷道,“伟人称我是他的朋友!”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红衣主教说道,有时候,他善于装出这种慈爱的口气,但只能欺骗不熟悉他的人,“您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好吧!应当给您补偿,拿着!这袋里有一百皮斯托尔,请原谅我。”

“要我原谅您,大人?”博纳希厄说道,他迟疑不敢接钱袋,无疑是害怕这种所谓的馈赠仅仅是开个玩笑,“可是,当时,您完全有这个自由让人逮捕我,现在您也完全有自由让人严刑拷打我,完全有自由让人绞死我。您是主子,我绝不会发一点儿怨言!原谅您,大人!算了吧,您不是这么想的吧?”

“哎!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您这是宽大为怀,这我明白,我感谢您。因此,您拿着这袋钱离开,不会感到特别不满意吧?”

“我会满心欢喜地离开,大人。”

“就此分手,或者不如说‘再见’,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人想什么时候见面都可以,我完全听法座的吩咐。”

“会经常见面的,请放心,因为,从您的谈话中,我感到极大的乐趣。”

“唔!大人!”

“再见,博纳希厄先生,再见。”

红衣主教向博纳希厄挥了挥手,他作为回谢,便一躬到地,然后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到了前厅,红衣主教还听见他激动地拼命高呼:“大人万岁!法座万岁!伟大的红衣主教万岁!”红衣主教这边则面带笑容,听着博纳希厄老板大肆宣泄激动的心情。继而,博纳希厄的喊声渐远,等到消失之后,红衣主教便说了一句:

“很好,从此以后,这个人就会为我卖命了。”

接着,红衣主教又开始聚精会神审视拉罗舍尔地图。前面说过,地图就摊在书案上,他拿铅笔画了一条线,而一年半之后,那条线就建成著名的大堤,封锁了被围困城市的港口。

他正极深入地考虑战略部署,忽然房门又打开,罗什福尔走进来。

“怎么样?”红衣主教霍地起身问道,那种急切的动作,表明他何等重视交给伯爵所办之事。

“果然!”伯爵答道,“在法座指出的那所房子里,的确住了一男一女:那女子有二十六七岁,住了四天,昨天夜晚离去;那男子约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住了五天,今天早晨走了。”

“是他们!”红衣主教高声说道,他望了望挂钟,“现在追赶他们,已经太迟了,”他接着说道,“公爵夫人到了图尔[73],公爵也到了布洛涅[74]。还是应当追赶到伦敦去。”

“法座有何指令?”

“只字不提所发生的事情,让王后高枕无忧,不让她知道我们已经了解她的秘密,让她以为我们密谋策划别的什么事。去把掌玺大臣塞吉埃[75]给我唤来。”

“那个人呢,法座怎么处置了?”

“哪个人?”红衣主教问道。

“那个博纳希厄?”

“尽人力所能,我妥善处理了,安排在他妻子身边当密探。”

对主子超群绝伦的雄才大略,德·罗什福尔伯爵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深鞠一躬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红衣主教一人了,他重又坐下,写了一封信,用私章盖在封口的火漆上,然后摇铃。那名军官第四次进来。

“去把维特雷唤来,”红衣主教说道,“告诉他准备好旅行。”

不大工夫,被召唤来的那个人便站到他面前,穿好了马靴,还带上了马刺。

“维特雷,”红衣主教说道,“您快马赶到伦敦,路上片刻也不要停留。这封信交给米莱狄。这是二百皮斯托尔的付款单,去我司库那里领取现金。假如您在第六天头上回来,差使办得很好,还可以领取同样数目的一笔钱。”

信使一言未发,鞠了一个躬,拿了信件和二百皮斯托尔的付款单,便出去了。

这封信内容如下:

米莱狄:

白金汉公爵一举行舞会,您就去参加。他的紧身上衣将有十二枚钻石别针,您设法接近他,摘取两颗钻石。

两颗钻石一旦到手,您就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