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博纳希厄先生

大家可能注意到,在整个事件中,有一个人物处境危险,别人对他却不大关心——此人便是博纳希厄先生,政治和爱情阴谋的可敬受害者。须知那是个崇尚骑士精神而又特别风流的时代,政治和爱情的阴谋诡计总是交织在一起。

好在不管读者记得还是不记得他,好在我们保证过,不会让他失去踪迹。

那些打手将他逮捕,径直押往巴士底狱。到了狱中,他浑身颤抖,从正给火枪装弹药的一小队士兵面前走过。

接着,他又被带进半地下的一条走廊,遭受押解他的人最粗鲁的辱骂、最野蛮的虐待。他们看到押来的不是贵绅,便把他当成十足的乡巴佬那样对待。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一名书记官前来制止这种折磨,但是没有消除他的担心,下令将博纳希厄先生押进审讯室。一般来说是在牢房就地审讯犯人,但是对待博纳希厄先生,就无须那么客气了。

两名狱卒抓住服饰用品商,押着穿过一座院子,走进设了三道岗哨的走廊,打开一扇门,把他推进一间低矮的房中。房间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名审讯官。审讯官坐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正忙着写什么。

两名狱卒将犯人带到桌子前面,遵照审讯官的一个手势,退到听不见审讯对话的地方。

审讯官的脑袋一直俯在纸上,这时抬起来,瞧一瞧要审讯的是个什么人。这个审讯官面目可憎,尖尖的鼻子,高高的颧骨,黄黄的面皮,眼睛很小,贼溜溜的,十分敏锐,整个模样儿既像貂,又像狐狸。他的头由活动的长脖子从肥大的黑袍支出来,摇摇晃晃,活似伸出壳的乌龟头。

他先问博纳希厄先生的姓名、年龄、职业和住址。

被告回答说他叫雅克·米歇尔·博纳希厄,今年五十一岁,是休业的服饰用品商,家住掘墓人街十一号。

审讯官没有继续审问,却大谈特谈起一个地位卑微的市民插手国家事务有多危险。

他这开场白越讲越复杂,现在又叙述红衣主教先生的作为和权力:这位无与伦比的大臣,这位击败过昔日大臣们的胜者、未来大臣们的楷模,无论谁对抗他的举措和权力,无不受到惩罚。

他这演说第二部讲完之后,那鹰眼便死死盯住可怜的博纳希厄先生,他让被告认真考虑自己处境的严重性。

服饰用品商早就考虑好了,他最恨德·拉波尔特先生要把教女嫁给他的那一刻,尤其恨这个教女当了王后的衣物女侍的那一刻。

博纳希厄老板性格的本质是极端的自私,还掺杂着卑劣的悭吝和无以复加的怯懦。他的少妻在他心中激发起来的爱,完全是一种次要的情感,争不过在此列举的这些天生的情感。

博纳希厄的确考虑了刚才对他讲的话。

“可是,警官先生,”他冷静地说道,“请您相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也更敬重超群绝伦的法座的功德:我们受他的统治实在荣幸。”

“真的吗?”警官以怀疑的态度问道,“果真如此,您怎么又到巴士底狱来了呢?”

“我怎么来了,确切地说,我为什么来了,”博纳希厄先生答道,“这正是我根本没法儿对您讲的,因为我本人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冒犯了,至少不是有意冒犯红衣主教先生。”

“但您必定犯了罪,既然这里指控您叛国。”

“叛国!”博纳希厄惊恐万状,嚷道,“叛国!一个可怜的服饰用品商,既憎恶胡格诺派,又痛恨西班牙人,怎么能被指控叛国呢?想一想吧,先生,这种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博纳希厄先生,”警官说道,他那对小眼睛盯住被告,就仿佛具有看透人心的特性,“博纳希厄先生,您有妻子吧?”

“有,先生,”服饰用品商浑身颤抖着答道,他感到一问这个,事情就要纠缠不清了,“也就是说,原来有一个。”

“什么?您原来有一个!如果说现在没有了,那么您怎么处置她了?”

“有人把她从我身边劫持走了,先生。”

“有人把她从您身边劫持走了?”警官说道,“哈!”

博纳希厄从这声“哈”感到事情越理越乱了。

“有人把她从您身边劫了!”警官又说道,“您知道劫持者是谁吗?”

“我觉得认识他。”

“他是什么人?”

“要注意,我什么也肯定不了,警官先生,我只是怀疑。”

“您怀疑是谁?喏,坦率地回答。”

博纳希厄先生陷入极大的困惑:他应当全盘否认,还是和盘托出呢?如果全盘否认,对方就可能认为他了解太多而不敢招认;如果和盘托出,他就表现出了诚意。于是,他决定和盘托出。

“我怀疑,”他说道,“是一个棕色头发、大个子的人,傲气十足,完全像个贵族大老爷,他趁我到罗浮宫角门接妻子回家,似乎跟踪我们好几回。”

警官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他叫什么名字?”警官问道。

“唔!他的名字嘛,我根本就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就是在一千个人当中遇见他,我也能认出他来。”

警官的额头布满阴云。

“您是说,在一千个人当中,也能认出他来?”他追问道。

“也就是说,”博纳希厄又说道,他看出自己走错了一步棋,“也就是说……”

“您刚才回答,您能认出他来,”警官说道,“很好,今天就问到这里。再往下审问之前,必须通知一个人,说您认识绑架您妻子的那个人。”

“可是我没有对您说我认识他!”博纳希厄气急败坏地嚷道,“我对您说的正相反……”

“将犯人带走。”警官对两名狱卒说道。

“把他押到哪儿去?”书记官问道。

“单人牢房。”

“哪一间?”

“哎!我的上帝,随便哪一间,只要锁得严实就行。”警官答道,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却让恐怖感袭入可怜的博纳希厄的心头。

“唉!唉!”他自言自语,“大难临头,我妻子一定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们把我当成同谋,也一起惩办我。她肯定说了,肯定承认全告诉了我。一个女人啊,就是太软弱!单人牢房,随便哪一间!就这样!一夜很快就过去,明天,就上车轮刑,押上绞架!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

两名狱卒根本不屑于听博纳希厄老板的哀诉,况且这类哀诉,他们早就听惯了,他们每人架起博纳希厄的一条胳膊,将犯人押走。这工夫,警官迅速写了一封信,而书记官等着送走。

博纳希厄没有合眼,这倒不是因为这间牢房多么不舒服,而是因为他过分惶恐不安。他通宵都坐在凳子上,稍有动静,就吓得魂不附体,看到晨曦初现,透进牢房,他也觉得曙光换上了哀悼的色彩。

忽听有人拉门闩,吓得他惊跳起来:他还以为是来押他上断头台的。因此,他一见进来的不是他等待的刽子手,而是头天审讯他的警官和书记官,他就差一点儿要扑上去搂住人家的脖子。

“从昨天晚上起,您的案子就变得特别复杂了,我的老实人啊。”警官对他说道,“奉劝您,真相还是全讲出来,您只有悔罪,才能平息红衣主教的怒火。”

“我是准备全讲出来呀,”博纳希厄高声说道,“至少把我所知全讲出来。就请您问吧。”

“首先,您妻子在哪儿?”

“我不是告诉过您,她被人劫持走了。”

“是啊,然而从昨天下午五点钟起,她多亏了您,又逃掉了。”

“我妻子逃掉了?”博纳希厄叫起来,“噢!这个坏女人!先生,如果说她逃掉了,那也不是我的过错,我向您发誓。”

“出事的当天,您到邻居达达尼安先生家去干什么?您同他有一次长谈吧?”

“哦!对,警官先生,对,有这事儿,我承认我做错了。我去过达达尼安先生的家。”

“您去拜访有何目的?”

“求他帮我找回我妻子,当时我认为我有权找回她来,现在看来我错了,请求您多多宽恕。”

“达达尼安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达达尼安先生答应帮助我,不过很快我就发觉,他出卖了我。”

“您在欺骗法庭!达达尼安先生同您达成协议,而他正是依照这项协议,将逮捕您妻子的警方人员赶跑,还帮助她逃避各种追捕。”

“达达尼安先生抢走了我妻子?噢,有这种事!您这是跟我说什么呀?”

“幸而达达尼安先生也落入我们手中,您这就同他对质。”

“哦!老实说,我求之不得,”博纳希厄高声说道,“能见到一张熟面孔,总归不是什么恼火的事儿。”

“把达达尼安先生带进来。”警官对两名狱卒说。

两名狱卒将阿多斯押进来。

“达达尼安先生,”警官对阿多斯说道,“交代一下您和这位先生之间有过什么事?”

“且慢!”博纳希厄叫起来,“您给我带来的人,并不是达达尼安先生!”

“怎么,他不是达达尼安先生?”警官高声说道。

“根本不是。”博纳希厄答道。

“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警官问道。

“我没法告诉您,我不认识他呀。”

“什么?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

“您就从未见过他?”

“见倒是见到过,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您的名字?”警官问道。

“阿多斯。”火枪手答道。

“可这不是人名,而是一座山名[68]!”可怜的审讯官高声说道,他觉得自己要晕头了。

“我就叫这名字。”阿多斯平静地说道。

“可是您当初说,您叫达达尼安。”

“我?”

“对,就是您。”

“是这么着,有人对我说:‘您是达达尼安先生吗?’我就回答:‘您认为呢?’那些卫士就叫嚷,他们完全有把握。我不想同他们辩驳。再说,我也可能听错了。”

“先生,您这是侮辱司法的尊严。”

“绝无此事。”阿多斯平静地答道。

“您就是达达尼安先生。”

“您瞧哇,您还是这么对我讲。”

“哎,”博纳希厄先生也嚷起来,“我跟您说,警官先生,一点儿疑问也没有。达达尼安先生是我的房客,因此,他尽管没有付房租,甚至正因为如此,我才应当认得他。达达尼安先生是个青年,才十九岁,不满二十岁;而这位先生,少说也有三十岁。达达尼安先生是艾萨尔先生禁军卫队的人,这位先生则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火枪卫队的。您瞧瞧他的军装嘛,警官先生,瞧瞧他的军装嘛。”

“不错,”警官咕哝道,“一点儿不错。”

这时,门忽然打开,一名信使由巴士底狱的一名传达带进来,交给警官一封信。

“噢!该死的女人!”警官嚷了一声。

“什么?您说什么?您在说谁?但愿说的不是我妻子吧!”

“正相反,说的就是她。您的案子,这下子可有好瞧的了。”

“怎么会这样?”服饰用品商气急败坏地嚷道,“劳驾告诉我,先生,我在牢里,怎么能因为我妻子干了什么,我的案子就越发糟糕了呢?”

“就因为她所干的事是你们之间制定的计划的结果,一个罪恶计划的结果!”

“我向您发誓,警官先生,您陷入了天大的谬误当中。我根本不知道我妻子要干什么,她干的事,同我毫不相干。假如她干了什么蠢事,那我就不认她,我就揭穿她,诅咒她!”

“好啦,好啦!”阿多斯对警官说,“如果您这里用不着我了,就把我送到什么地方,您这位博纳希厄先生,实在无聊得很。”

“将犯人押回各自牢房,”警官用一个手势同时指阿多斯和博纳希厄,吩咐道,“对他们比以前还要严加看管。”

“然而,”阿多斯保持他习以为常的平静态度,又说道,“您要审问的如果是达达尼安先生,我就不大明白我在哪方面能替代他。”

“就照我说的办!”警官嚷道,“绝对保密!你们都听清楚啦!”

阿多斯耸了耸肩,跟随狱卒走了。博纳希厄先生却大放悲声,就连老虎听了也要心碎。

服饰用品商又被押回他过夜的牢房,关了整整一天。一整天博纳希厄都在哭,无愧于一个名副其实的服饰用品商人:他也亲口对我们讲过,他绝不是个使枪弄剑的人。

晚上约莫九点钟,他正要下决心上床睡觉的时候,忽听过道里传来脚步声,走近他的牢房。牢门打开了,狱卒走进来。

“跟我走。”跟在狱卒后面的一名士官说道。

“跟您走?”博纳希厄叫起来,“这么晚了跟您走,我的上帝,去哪儿啊?”

“去我们奉命押您去的地方。”

“这也算不上一种回答呀。”

“然而,这是我们能向您做出的唯一回答。”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可怜的服饰用品商咕哝道,“这回我算完蛋了!”

他丝毫也不反抗,机械地跟随来押解他的狱卒走了。

这条过道他们已经走过,穿过第一座院子,便进入狱堡的第二座塔楼,最后到了前院的大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由四名骑卫守护。博纳希厄被押上马车,那名士官坐到他身边,车门上了锁,两个人就关在一间活动的牢房里了。

马车缓缓启动,就像柩车一样。透过挂了大锁的铁窗,犯人只能瞧见房屋和街道;但是,博纳希厄作为真正的巴黎人,从界石、招牌、路灯就能认出每一条街。到了圣保罗教堂广场,正是巴士底狱的囚犯行刑的地方,他几乎要昏过去,接连两次画十字。他本以为马车会停在广场,可是却驶过去了。

再往前行驶,他又吓得魂飞魄散:马车经过圣约翰公墓,那里埋葬着处死的国家要犯。只有一个情况令他稍微放点儿心,这就是埋葬要犯之前,一般都砍了脑袋,而他的脑袋还在自己的双肩上。然而,他见马车驶向通河滩广场[69]的那条路,望见了市政厅的尖屋顶,接着,马车便驶入拱廊,心想这下子彻底完蛋了。于是他就要向那名士官忏悔,遭到了拒绝,他就连声呼号,十分凄惨,把人的耳朵都要给吵聋了。那士官不得不断喝一声,再这样闹下去,就用布团将他的嘴给塞住。

这一威胁,倒多少让博纳希厄放点儿心:如果要到河滩广场处决他,既然到了地方,就没有必要把他的嘴塞住了。果然,马车驶过凶险的广场,并没有停下。再令他畏惧的,就只剩下特拉瓦尔十字架[70]了,马车行驶的路正是通向那里。

这一次无可怀疑了:处决普通罪犯,往往是在特拉瓦尔十字架街头。本来,博纳希厄还颇为得意,自以为还配得上圣保罗广场或河滩广场,谁料他的旅程和命运,就要在特拉瓦尔十字架下终止!他还看不见那倒霉的十字架,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感到那十字架朝他迎过来。离十字架还有二十步,就听见一片喧哗声,马车也停下了。可怜的博纳希厄接连几次心惊肉跳,这一回实在支撑不住,微微地呻吟一声,就像临终的人最后一声叹息,随即就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