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报告

母亲们会变得非常依恋观察员,有时,面对与婴儿的分离很痛苦,面对与母亲或照料者的分离亦然。我会引用华盛顿精神分析中心为期一年的观察项目的学员凯瑟琳·艾森豪威尔[19]的一次报告。她在观察结束前的一个月即已经宣布她们还将有几次观察。

我引用整篇观察报告,希望能让大家对观察项目应该怎样进行和记录产生更真实的感觉。这篇观察报告不仅有详细的材料,而且呈现了观察员在观察中如何反思。她的反思以楷体字呈现。所有的内容都来自每周的小组讨论中的发言。

婴儿爱丽[20]11个月大,她有一个哥哥。“我期待这个探访,这已经成为我每周的一项令人愉快的活动。我感觉家庭希望我来,并享受我的存在。现在我是这个家庭里一个奇怪的部分。在去的途中,我在想象当我到达时,婴儿正在做什么,也在好奇妈妈会是多么疲惫,或者多有精神——这主要是取决于她儿子的睡眠状况。”当我来到公寓,我敲门,妈妈回应得很快,有些不寻常。她一定是在门附近或者正在等我。她抱着爱丽,手臂在爱丽的臀部下面,爱丽面向妈妈,两腿横跨在妈妈身上。这段时间,妈妈常常这样抱爱丽,我猜想是因为这样负重——用臀部来平衡——比其他姿势要容易一些。爱丽穿着一条彩色花裙子,戴着一顶紫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紧身裤,配上小白袜子。看上去像大学生的打扮。爱丽冲我微笑,我注意到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但我不确定为什么。“通常她看来比实际的要大,她现在似乎已经不再是婴儿了。我好奇她妈妈是否会因此而感到一丝悲伤。我记得我母亲仍然在说她希望我还是小婴儿。这个愿望对我的成长来说不是很有帮助。”

她妈妈示意我跟随她们到客厅,朝向靠墙的双层婴儿车点头轻声道:“他在睡觉。”之前她带孩子到公园去,小男孩在婴儿车里睡着了。他全身被衣服包裹着。婴儿车的顶棚被拉下来,我看到他平滑的、充满光泽的脸,以及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看上去非常安定、宁静。“我好奇他能否睡上整整1个小时,还因此而感到些许兴奋——这样就可以避免他因我关注他妹妹而引起烦躁,而我对爱丽的观察也就没有平时所遇到的障碍了。”妈妈把手放在爱丽的腋下,举起她,然后把她放在地上,小心地让她用自己的小屁股坐着。爱丽充满期待地仰望着妈妈,妈妈似乎会意地坐在爱丽旁边。我坐在沙发上,有一个完美的视角看她们母女。爱丽看到我,但没有表现出她常常给我的带酒窝的笑容和欢喜,她似乎非常压抑。我注意到地毯上有几块麦片圈和盛麦片圈的、有手柄的容器。爱丽爬向妈妈,把手放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盘腿坐着——看上去爱丽打算攀到妈妈身上。她确实把妈妈当作一座小山——当我看到这种场景时,关于安全基地[21]的想法变成了发自躯体内部的身体体验。但爱丽并没有攀,她弯下腰,把满是红头发的头倾向妈妈的胃部。妈妈给了我一个惊讶的表情。爱丽把头转向我,保持着这个姿势,害羞、安静地微笑。妈妈表达出了对这个行为的好奇:“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那么害羞。我想知道这会不会跟她哥哥睡着了有关系。”明显地,妈妈能留意到爱丽的行为和环境的变化。“也许妈妈是对的,当爱丽不需要跟她所嫉妒的哥哥争夺关注的时候会更加克制,或者当所有的关注都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时,反倒令她忸怩。她似乎享受着宁静,对我假装害羞,好像她在跟我和妈妈试验她的行为。”她继续保持这个姿势至少10分钟,这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她稍微动了一下,我几乎以为她就这样睡着了。妈妈继续对她面前的这个全新的爱丽表示惊讶和好奇,并问她:“这是什么情况呀?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哈!”她的语调里纯粹是好奇,并没有禁止的意思,这让爱丽得以继续,直到她失去兴趣为止。除了没有大哥哥之外,我好奇这是否和我与从前有些不同有关——我的衣服,或者其他——因此她对我的回应有所不同。

爱丽看到麦片圈容器,爬了过去。她仰视着我,冲我微笑,我看到了她的酒窝。她抓住容器的手柄,摇晃它。妈妈解释说她是在儿子还是婴儿的时候买的这个容器。这个容器有盖,可以让婴儿伸进手去抓食物,再把手抽出来,而且理论上食物又不会溢出。妈妈说儿子从来没有搞清楚怎么用它,但“我把它给爱丽时,她立即就知道怎么用。她多么聪明”。爱丽一边把小拳头伸进容器里,另一只手抓住手柄,把容器举在空中,一边专注地看着这个过程,以协助她控制动作。当她把麦片圈拉出来时,有些挣扎,扭动着小拳头,“我想起猴子陷阱的故事,食物被放在箱子里,有一个洞,洞的大小与猴子的手的大小相同,猴子能把手放进去抓食物,但当它抓住食物时,却不能把手拿出来,因为洞太小了。如果它放弃食物,就可以逃脱。但很明显地,猴子一般都不会放弃。这是一个在佛教里常常被提起的故事,它表明了我们的贪婪,以及无法舍弃的一些想法、人,等等,如何禁锢了我们。人类创造了一个容许我们贪婪的容器,而不是去拿地上的麦片圈”。结果地毯上撒满了麦片圈。妈妈满意地在一旁观看着。爱丽开始爬行着去捡麦片圈。真有趣,她把手掌放在麦片圈上面,合上手,这样一片麦片圈就在她的拳头里了。然后她把拳头挪到脸部,打开手,把麦片圈压进张开的嘴,舌头伸出来寻找零食。有时麦片圈会滑到嘴角,差点到脸颊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的嘴,所以她会用手掌在嘴巴附近扫,直到麦片圈碰到舌头,她尝尝味道,然后开始咀嚼。如果嘴唇和嘴角没有唾液的话,她失去的麦片圈会比吃下去的还要多,但如果有,它就会像糨糊那样把麦片圈粘在她的嘴巴周围,直到她成功地把麦片圈推进去。这个活动很明显能让她感到非常满足——她做了很长时间,从一个麦片圈爬到另一个麦片圈,重复着这个过程,通过享受甜甜的、糊糊的麦片圈来报偿她的烦恼。她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拿着容器摇晃它,或者拿出更多的麦片圈。“我一直想着《糖果屋》(Hansel and Gretel)的故事,把面包屑撒在森林里,以找到回家的路。”爱丽把麦片圈撒得有些随意,但会引领她回到妈妈那里。我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这个童话。

爱丽也会停下来,然后攀上妈妈的身体,抓住她的衬衣,用手指尖抚摸妈妈衣领下的皮肤。这是同一件事——爱丽一定是在感受这种亲近所带来的生理上的温暖感觉和妈妈身体的稳定性,这些使得她可以在妈妈让她感到安全的时候休息和攀爬。在某一时刻,爱丽在攀爬时发出了些微尖叫声,妈妈从腋下将她托起,把她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爱丽一只手拿着麦片圈容器,凝望着妈妈,妈妈微笑着回望她。爱丽把她胖胖的小拳头放进容器里,拿出两三块麦片圈,她把手指捏着的一块推进嘴里面,这次不是用手掌把麦片圈放进嘴里的方法了。她拿着另一块递给妈妈,妈妈说:“好吃!”然后爱丽把那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她做了好几次,而且她还递给了我一块。我说:“谢谢。”她就放进了自己嘴里。在这模式之后,爱丽拿了另一块麦片圈,我想是她从自己的运动衣上摘下来的,她递给了妈妈。这次她用麦片圈碰了妈妈的嘴唇,把麦片圈推进妈妈的嘴里。妈妈张开嘴,接受了麦片圈,咀嚼它、吞掉它,把这个过程变成了一场表演,笑容满面,对爱丽的慷慨表示感激。爱丽迅速蹙眉,眼睛湿湿的,嘴角向下。她开始抽泣,看起来非常不快。妈妈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噢,不!”妈妈说,“我不应该吃掉的!对不起!”妈妈用柔和得像唱歌一样的声调尝试着安抚爱丽,她挑了一块麦片圈给爱丽,爱丽放进嘴里吃掉了。妈妈还挪动了爱丽,让她稍稍躺下,以便能仰视妈妈。爱丽举起了离妈妈较远的左手,抚摸着妈妈的嘴唇,尝试把小手塞进妈妈嘴里。妈妈张开了嘴,让爱丽用手指捅进去几秒钟。“没有了,我吞掉了。”妈妈说。爱丽抽回手去拿麦片圈容器,把手挤进去,拿出了一些麦片圈,撒在地上。她从妈妈那里稍微移开了一点,往自己的腿部滑去,把手放在腿上,然后爬到地上。妈妈说有一天爱丽攀爬到椅背上,趴在边缘玩,妈妈进房间看到时完全惊呆了。这次爱丽没有那么离谱,但当妈妈甜蜜地跟她说话时,她开始蹦蹦跳跳、屈膝,用手抓着椅背来支撑自己。

这时,爸爸进来了——这是他在办公室工作的时间,看起来妈妈对爸爸的加入感到很开心。听到他兴奋的声音,爱丽尖叫起来,当她坐在地上时,她弯曲着头往后仰。当他进来,我没有注意到爱丽时,她已经从椅子上爬下来了。爸爸走到沙发前坐下,爱丽已经爬到了妈妈身边,再次攀爬她的身体,还转过头来看我。“这时我注意到为什么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她突然有了脖子。婴儿的头和肩膀都只是软软地连接着,但爱丽有了真正的脖子——它看起来又细又长,周围的圈圈都被压扁那么长时间了。除身体更大了之外,这好像是她看起来更大的关键。她的身体似乎突然有了重大的改变。由于某些原因,我对这个小东西感到惊奇,然后不知怎的,我就说‘我们只剩下3次观察了,我想提醒你,我们在4月就要结束了’。”妈妈看起来有些忧伤,冲我噘嘴。爸爸坐在沙发上,说:“噢!”现在爱丽盯着我,也许感受到了房间里我们共同感受到的忧伤。

她爬到我那里,微笑着仰视我。我回以微笑,“并且好奇她打算做什么,她感受到了什么。我也对即将结束观察而感到难过,但在这个美好的家庭里我能感受到同样的感受”。是时候告别了,大哥哥仍然睡着,我离开了,他们在一起过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