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坟墓之歌

“那里有个坟墓之岛,它阒寂无声;那里也有我青春时代的坟茔。我要把一个生命的常青花环送上岛去。”

我怀着如此决心渡过海面。

噢,你们,我青春时代的面容和形象啊!你们充满爱意的眼神、神圣的眼神啊!你们在我这里死得多么匆遽!今天,我怀念你们,犹如怀念我的死者。

我至爱的死者呀,从你们那里,有一股甘甜的芬芳向我飘来,那令人启开心扉和潸然泪下的芬芳啊。真的,它震动和启开了我这个孤寂的舟子之心。

我,茕茕孑立的孤独者,却依旧是富甲天下之人,也是最受人嫉恨之人!因为我曾经拥有你们,你们现在也拥有我:请告诉我,谁能像我一样,这种鲜艳的苹果会落到他身边?

啊,你们,最亲爱的人呀,我一直是你们爱的继承者和土壤,为纪念你们,五彩斑斓的野生道德在这土壤里繁花竞放!

啊,我们生来就是毗邻而居的,你们,妩媚而怪异的奇迹啊。你们不是像怯生生的鸟类来到我这里,来到我的渴望处——不,是作为信赖者造访信赖者而来。

你们与我一样,生就要讲诚信,要温柔可爱的永恒;你们神圣的目光和瞬间啊,我不得不根据你们的不忠来称呼你们,别的称呼我还没有学到。

的确,你们这些亡者,我认为死得委实过于匆遽。但你们没有逃离我,我也没有逃离你们:我们彼此清白无辜,并非不忠。

你们,讴歌我的希望之鸟,若是有人窒息了你们,也就等于杀害我!你们,最亲爱的人啊,恶毒之箭总是射向你们——也击中了我的心腑!

毒箭击中了我心!你们是我心中的挚爱,是我的占有物和财产,所以你们必然夭亡,过早地夭亡!

有人把箭射向我最易受伤的部位,这部位就是你们,你们的皮肤好似绒毛,更像稍纵即逝的微笑!

但我要对我的敌人说:相对于你们加害于我的一切,所有的谋杀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对我所为,比一切谋杀还要凶恶;我要对你们说,我的敌人——你们夺走了我无可弥补的东西!

你们戕害了我青春的面容和最珍爱的奇迹!你们夺走了我青春时代的游伴——快乐的精灵!为纪念他们,我献上这个花圈,也丢下这一诅咒。

我的敌人们,这诅咒是针对你们的!你们缩减了我的永恒,宛如一个声音在寒夜破碎!我觉得永恒几乎不及神目之一闪,稍纵即逝!

我的纯洁曾在美好的时光里说:“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应是神圣的。”

可就在此刻,你们伙同龌龊的魔鬼袭击了我;唉,美好时光都逃到何方去了?

“每一天对我都应是神圣的。”——我青春的智慧曾这样说,的确,这是一种快乐、智慧的言语!

可就在此刻,你们这些敌人偷走了我的夜并把它卖给我无眠的痛苦:唉,快乐的智慧这时逃到何方去了?

我曾经渴望象征吉祥的鸟儿,可这时你们为了我的缘故却引领一只猫头鹰在路上,一只讨厌的怪物:唉,我那温柔的渴望这时逃到何方去了?

我曾发誓拒绝一切讨厌之物,可就在这时,你们把我的近邻和至亲者全都变成了脓疮:唉,我那至为高尚的誓言这时逃到何方去了?

我曾作为盲人行走于欢乐之路,可这时你们把脏物投撒于盲人之路,于是那条盲人古道就令他生厌了。

当我从事艰苦卓绝的事业,并庆贺我获得的胜利,这时你们让爱我的人们叫嚷,说我给他们造成了剧痛。

是啊,你们的做派一直是:使我最好的蜂蜜变质,不能食用;我最好的蜜蜂的勤勉品性也被你们败坏。

你们总是打发厚颜无耻的乞丐到我的慈善事业来,总是逼迫无可救药的寡廉鲜耻之徒乞求我同情。就这样,你们用你们的信仰伤害了我的道德。

我若把自己的至圣之物当作祭品献祭,你们的“虔诚”就飞快添进肥腻的祭品,遂使我的至圣之物闷死在你们的脂肪的熏蒸里。

我曾意欲跳舞,好像我从未跳过舞似的:我想超越所有的天空跳,这时你们说服了我的那位最可爱的歌手。

他开始低沉地演唱,演唱得令人悚惧。唉,他好像一只悲愁的号角在我耳畔鸣响!

凶手似的歌手,恶的工具,最清白无辜者啊!我正准备舞蹈时,你却用你的歌声扼杀了我的欢悦!

只有在舞蹈中,我才善谈最崇高事物的寓言——可现在,我的最崇高寓言依旧留在我的四肢百体之内,没有说出。

我的最崇高希望依旧没有说出,依旧没有得到解救!我青春时代的一切面容和安慰全都死去了!

我如何忍受这些?我如何挨过并克服这些伤痛?我的灵魂如何从墓中复活?

是的,我心中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毁岩壁之物,它就是我的意志。它执着地前行,默然,度过悠长的岁月。

我的古老意志呀,它要用我的脚走路;它的感官和心肠坚硬似铁,不可毁伤。

至于我,只有脚踵不可毁伤,最坚忍者啊,你一直仍活在这里,一直穿行于一切坟墓!

我青年时代那未被解救的东西依然活在你的内心,你是生者,是青年,坐在黄色坟茔的废墟上,心中满怀着希望。

是的,你是一切坟墓的摧毁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运!哪里有坟墓,哪里就有新生。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