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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默卿元淮之《碎金词谱》,板本有二。其一刻于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所收之词共一百八十阕,乃以许穆堂之《自怡轩词谱》为底本。而许之所收,则根据《九宫大成谱》。凡唐宋元人词之标出宫调者,分类而辑录之,都为六卷。计卷一乃仙吕宫、仙吕调、中吕宫、中吕调,卷二乃大石调、越调,卷三乃正宫、高宫、小石调、小石角,卷四乃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南吕宫,卷五乃商调、商角、双调、双角,卷六乃黄钟宫、羽调,所收凡六宫十三调。每一词之后附以谱。谱之左方注四声,右方则为工尺,句读分明。凡闭口音则加“〇”以为别。

第二板刻于道光二十七年丁未,所收之词共五百五十八阕。于《九宫大成谱》之外,复据《钦定词谱》及《历代诗余》之标注宫调者而广收之,增为十四卷。计卷一乃南仙吕宫,卷二乃北仙吕调,卷三南中吕宫,卷四北中吕调,卷五南大石调、北大石角,卷六南越调、北越角,卷七南正宫、北高宫,卷八南小石调、北小石角,卷九南高大石调、北高大石角,卷十南南吕宫、北南吕调,卷十一南商调、北商角,卷十二南双调、北双角,卷十三南黄钟宫、北黄钟调,卷十四南羽调、北平调,凡六宫十八调。词不附谱,唯于原词每字之左方注四声,右方则注工尺。二刻皆套板精印,工尺乃红字。

自元明以后,以为宋词之歌谱,久已失传,岂图吉光片羽,尚得此五百余阕可以附诸歌喉,是诚可喜。默卿自序曰:“兹谱之作,即以歌曲之法歌词,亦冀由今之声以通于古乐之意焉耳。按宋人歌词,一音协一字,故姜夔、张炎辈所传词谱,四声阴阳不容稍紊。今之歌曲,则一字可协数音,曼衍抑扬,萦纡赴节,即使分寸节度不能如宋词之谨严,亦足以谐协竹肉矣。”读此,则工尺谱应是许穆堂、谢默卿二公依宫调以为声容,以工尺易,而自制今谱者矣。

然而宋词歌谱,其流传至今而为人所共知者,厥为白石之自制曲。考《扬州慢》一阕,宫调则为中吕宫。“淮左名都”四字,宋谱为,即所谓一字协一音是已。若译以今谱,应作。然《碎金词谱》乃作,与宋谱全不相侔。若按宋谱,则“六凡工尺”乃自高而低,其声沉着而高古。而今谱之“工六工工六五”则自低而高,由“名”字之阳平,转落“都”字之阴平,故用“工六五”以揭之。

复次,余尝据金奁、子野、乐章、片玉、于湖、白石、梦窗七人之本集,撷取其标注宫调之词,共得四百零五阕,亦以宫调为纲而分隶之。但与《碎金词谱》相对照,所隶属之宫调多不相同。且余之所辑有般涉调九阕,歇指调二十三阕,正平调三阕,道宫三阕,高平调三十阕,此五宫调为《碎金词谱》所未收。虽则道宫、歇指已失于金元时,余三调则未亡也。其或名称之各异欤?未可知矣。(参观本集二五)

《碎金词谱》之工尺与《白石集》旁缀之音谱各不相侔,已如上述。但昆曲以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为音符,究竟始于何时,是不可以不问。

张歗山(文虎)《舒艺室余笔》卷三有《白石道人歌曲校语》一篇曰:“宋人词集存于今者,唯张子野、柳耆卿分箸宫调,其有旁谱者唯尧章此集耳。据张叔夏《词源》,言其父斗南有《寄闲集》,亦旁缀音谱,今已不传,则此集实吉光之片羽矣。”又曰“宋人歌词,以合、下四、四、下一、一、上、勾、尺、下工、工、下凡、凡等十二声配十二律,以六、下五、五、一五配四清声,凡十六声”云。试将《白石词集》所用之符号与张炎《词源》所用之符号暨《词源释文》并明代管色表列如左。

由是观之,白石与玉田所用之符号曾无异同。只字势略殊而已。据舒艺室校语,谓“‘’疑本作‘’,乃‘合’之半字也。‘’亦作‘’,疑本作‘匕’,乃‘上’字草书也。‘’疑本作‘’,乃‘六’字草书也”云,所言如是。余以为“”之为“五”,“”之为“凡”,亦皆形似。以此论之,则此十二律吕四清声之十六符号,只是乐工之速记,力求简便,字源犹是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也。又如明代之“背四”“哑工”“哑凡”“小凡”等,亦只是乐工之术语而已。玉田生于南宋末,则工尺已行于南宋似无疑义。白石生于北宋末,而所用之音谱亦与南宋同,则工尺已行于北宋亦无疑义。

或者曰,谓工尺与宋谱符号为形似,诚然。疑二者原是一体,不为无因。但是否宋符号由“工”“尺”等字蜕变,抑“工”“尺”等字乃宋符号之转变,不可不察,若因果倒置,则后先易位矣。此实一强有力之反诘,允宜审慎。欲答此问,应先明符号之意义。

符号之作用,或取其便于书写也,或取其易于记忆也。质言之,即化繁为简是已。画“+”、“-”、“×”、“÷”四符号,较于写“加”、“减”、“乘”、“除”四字,便捷多矣。“人”乃二画,而“尺”字则为四画。“マ”乃二画,而“四”字则为五画。“厶”乃二画,而“合”字则为六画。以此论之,则似宋符号应在工尺之后,因其笔画乃由繁而化简故。

《仪礼经传通释》所载《风雅十二篇诗谱》 按:即《风雅十二诗谱》。,其《关雎》一篇之音符如左。

,此诗之谱,学者咸认为成周元音。计《关雎》一篇共八十个字,若全录其谱,不知须费几许时间,乃得完成。此岂乐工之所能忍耐哉?《词源》称“”“”“”“”等符号曰“俗谱”,其出于伶工之俗手,殆无疑义。但自速记方面着眼,则较填写十二律吕之名便捷多矣。由“仲”“林”“南”“应”而变为“”“”“”“”或“上”“尺”“工”“凡”,中间不知几经更革。今之所欲追求者,正为此事耳。

或者又曰,“マ”“”“”“”等符号已行于北宋,魏良辅生于明中叶,而昆曲乃用“四”“合”“工”“尺”作音谱,而不用“マ”“”“”“”。既曰符号之意义乃去繁就简,而昆曲音谱乃去简就繁,此原则不已破坏乎?斯亦一有力之质诘。

考《词源》之《管色应指谱》,有“”(掣)、“”(折)、“”(大凡)、“”(打)等符号,乃笛工之暗记。其形相与“”(凡)、“”(上)、“”(尺)等音符,每易相乱。后之舍宋谱而用工尺谱,原因或在于是欤?昆曲用“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等九字作音谱,皆笔画比较简洁之字,既曰“字”,则填谱时纵偶或草率,犹有痕迹可寻,易于区别。不至如“凡”“掣”“打”三符号之易于相蒙,而“上”与“折”之难分,“尺”与“大”“凡”之易混耳。若是,则又似工尺在宋符号之后矣。

或有根据《楚辞·大招》之“四上竞气,极声变只”一语,疑以为工尺已用于战国时,殆未必然。王逸《楚辞注》:“四上,谓上四国,即代、秦、郑、卫也。”因代、秦、郑、卫四国之乐歌,《大招》本篇上文曾叙及之,故曰“四上”,为上四国。洪兴祖《楚辞补注》:“四上,谓声之上者有四,即代、秦、郑、卫是也。”若是,则“四上”非指音符可知。

[1] 按:即《风雅十二诗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