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活的战争学校

读《在期待之中》

来自生活的战争学校。——那未能杀死我的,使我更为坚强。

——尼采《偶像的黄昏》

《在期待之中》满足不了忧郁爱好者自慰、自愉、自怜的欲望。这本书没有对忧郁大唱赞歌。几封书信、几篇论文,映像出一个天资聪颖、气质忧郁的犹太女子。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1909—1943),生于巴黎的犹太中产家庭,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在中学哲学教师的职位上进行了大量关于宗教、哲学、教育和社会学方面的调查、研究和思考,“二战”爆发后出走美国,在美期间拒绝接受优于占领区的治疗和生活条件,因肺结核于三十四岁夭亡。薇依被视为现代基督教个体神秘主义潮流的代表性人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薇依以坚定的个人主义立场进行宗教思考、参与社会生活,身体力行其“基督教是不幸者的宗教”的信仰主张,以普通工人、农民的身份参加体力劳动,在美重病住院期间,她坚持按德军占领区的人均配额进食,以此共同经验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不幸——这部分地导致了她的早夭,也终于促成了她一生理想与实际的契合。

薇依一生短短三十四年基本上是在对自身、他人不幸的敏感中度过,折磨使她几度想要皈依却到死也没有加入教会求得安慰。她反复拷问自己的虔诚,拷问自己是否有资格受洗。薇依正是将贯穿始终、无法排遣的忧郁气质当作一生体验、反思和建设的基础,她没有办法确信自己是足够虔诚的教徒,而她又坚信皈依必须是神圣的,不能故意强化信仰虔诚的幻觉,这是对上帝的欺骗。虽然对旁人不幸的深刻同情甚至通感,使她深受折磨,她却不愿借助教会的集体活动去缓解、去抵抗,最后她选择了热爱不幸,把与生俱来的悲剧感当作源泉,把对不幸的同情从心理推向行动。她勇敢承认自己甚于常人的虚弱,从虚弱中发掘出救赎和治疗的道路。

如果说古代世界的英雄是以强壮为特征,那么理性与科学空前强大、不再以英雄主义为荣的现代世界,则不可能再产生古代意义上的英雄。中规中矩、温和平淡的现代生活中,最大的磨难是难以避免的虚无感(虚无感要么表现为持续一生的叹息,要么表现为对物质刺激的狂热追求)。人们丧失信念和力量,怀疑、虚弱,忧郁无时不在。薇依给出了一个现代英雄的典范:既不屈服于忧郁,也不假装自己胜利,她只是承认、接受。无限地承认。她接受了不幸的命运,她让忧郁驻扎在身,学会热爱不幸。那是怎样的热爱!她穷其一生,以罹患肺结核的弱质之躯,尽一切可能接近不幸、接近命运。如此,她走到生命尽头,完成了朝向上帝的旅程。

讽刺的是,后来的评论者在谈到她时,往往赞美她的思想主张,却嘲讽她迂腐、自虐。然而,众人虽聪明,薇依却正确。薇依那样执着得有些固执的信仰,并不是嘲弄的理由。不应轻视一个认真对待生活、全力追求真理的人——生活、真理、上帝,只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名字。如同不能用谎言欺骗上帝,人们不能口称对生活的严肃、对真理的热爱,却不在行动上去实践自己的说法,除非那只是谎言。当嘲笑薇依不肯用恰当的借口违背对上帝的诺言,以精明的算计凌驾于迂腐的忠诚时,正暴露出一种可耻的不洁:不敢面对生活的风险,不敢接受真理的挑战。没有什么聪明伶俐,只有虚弱和胆怯,只有面对渴望的退却。

如果一个忧郁者真如其所言的,极力想摆脱忧郁而不得法(而不是将忧郁作为逃避生活的借口),那么他们将会从薇依的自我拷问、自我改造中发现:生活的全部要求只是付出。面对忧郁,没有别的诀窍。生活唯一的解救就是生活本身。

而那些声称坚信虚无的忧郁者,其实只是不敢付出一切代价去赢得生命,不敢走上已经看到的正确道路。胆怯者应承认自己的胆怯,像薇依那样——不确信自己有抵抗集体幻觉的力量,那就以现有的全部真实(即使这真实就是不虔诚)去面对上帝。既不粉饰,也不自暴自弃。所谓“在期待之中”,就是虽纠缠于怀疑与犹豫仍不舍不弃,就是即使止于中途也不缩短终点距离。以“期待”掩饰退却者,谁也骗不了,只是败坏了生命——那生命是他自己的。

事实上,不应说薇依是英雄。毕竟,她的所为并非壮举,而仅仅是做人的本分。弱点的意义不是让人屈服,而是引致强大。生活就是发现谬误、不断改正的过程。这过程没有终点。在期待之中,对真理、对生活或对上帝,至死方休。

2006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