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六朝四家全集》
读《六朝四家全集》,引起很多胡思乱想来。
一、“血肉有情之品”
昭明太子给陶渊明写序,说“不忮不求,明达之用心”,又说“含德之至,莫逾于道;亲己之切,莫重于身”——其实是简单的道理,也是平常人行动的准则,但在我却又难。因为成了道理,自然是和生活远。所以说,读书人最愚蠢,因为他们读了书还那么愚蠢。可是没有办法,已经这样蠢了,曾经读过的书现在都在脑子里,而没有的德行终究没有,还是要慢慢一步一步地来,切不要以为谁讲了道理,谁就是真能施行的人。多半不是。
读书人值得怜悯,是真怜悯,但是不能对他们好。因为他们坏。他们坏就坏在知道什么是好,又偏偏做不到,做不到就罢了,还让人以为他不那么坏,结果呢,谁对他好谁就吃苦头。
譬如我,书没读多少,但读书人的坏我都有,所以是个不值得别人对我好的人。这么说,是有点怨气在里面的,是有一点骄傲的,像俄罗斯小说女主人公的那种骄傲,就是说,这种自卑又太像骄傲。骄傲不好,骄傲让人看不到事实。事实最要紧,所以要打击,要安静下来。这两天我读陶渊明。
《闲情赋》里一句好,好在微妙,“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黄瓦街有一个梧桐茶庄,刚好在两棵梧桐树间,门上对联大约是诗书传家的意思,那日走过,想,若主人是桐城后代就贴切了,是好对联。美人抚琴千头万绪,这木头也不见得懂,所以可以推,懂了也是块木头,所以还是要推。木头嘛,就是这样,就算做成了妖精,也只是和唐僧谈诗歌写作;美人,那是不该想的。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这我觉得不大好,有些自私自大,其实还是温和,只是这么做的时候乖戾。以前常常说,不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找抽。反过来说的话,就是自大。找抽,就是折腾。
我譬如也可以做五柳先生这样人。我看我现在就是,这至少说明我看书不太懂,而且脸皮厚。前一句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话,符合实际情况。赞一个。
我顶喜欢陶渊明写孟嘉,“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喜欢喝酒,但酒后不乱,这就好,敢有自在心,好不容易。
“狡童之歌,凄矣其悲。”是呀,我也这么觉得。诗经不好,教人感伤,大家都一个模子里感伤来着,还好有些生僻字,否则流毒更甚。但有审美的生活态度好不好呢,以前人说好,我听到也以为好。现在我说,生活态度就是生活态度,审美了还生活什么,不好。各是各。是非曲直,岂是一个美学原理或者一件作品就能化解的。不能化解,可以安慰,但安慰不好,要正确。朋友父亲一生是乡村知识分子,指斥子女,凛然道,“我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追求正确”。简直是康德。而康德也不过是个追求正确的老头罢了,多一点审美趣味,看星星。
中国诗歌没有爱情,西洋的呢,好像也没有,只有对美女的贪恋。这不好。但也很好,好是因为爱情不是诗里那样,不好是诗歌教大家以为爱情是那样。还好也有不读诗的人,所以会得享受爱情。
陶渊明写孝,我不大喜欢,但明白一些事理。孝是一个伦理基础。对于基础,不能说好与不好。打也打不翻,“五四”运动已经试过敢叫日月换新天,叫了那许多年,也没成功,因为违背事实。事实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任你怎么抒情,怎么幻想,怎么打压,怎么夸大,又怎么漠视,总要遇到它,受它拷问。先不好好准备答案,到时尴尬。
今天看《霍元甲》,打擂台签生死状,上面写“胜负在人,生死在天”,蛮有道理。就是说,有无节制看自己。昨天和爸爸说,凡事做到七八分即可是智慧。如何七八分,哪里该收手,这是勇气。李连杰演得不错,早年霍元甲的刁劲真是难为他拧扭自己一脸的正气,只是中间对白抄了李小龙的诗,原诗大致是“在奋进中洗涤本性,在镜中认识自我”。
“不有同爱,云胡以亲。”这个也很好,但是废话。但还是好,看多一眼。再比如“一日不见,如何不思”也好。有道理的样子,其实没道理,但这么一讲就有了。霰雪飘零很惨淡,主要是特别冷,想起来就从骨头里往外冷。
看《九日闲居》,想起朋友续的诗,“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细雪白门外,梅花第几行”。有些味道。虽然前言后语其实脱断了,不是一时代语法,但还是喜欢。跳跃的,舌尖轻敲上颚,“嗒嗒嗒嗒嗒”数到五,有平仄,无也可。
“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这一句有霸道,后来人就发展了。陶渊明似乎没力量,但有力量苗子。
二、“她时常在课堂上走神”
这走神的就是我。我总是思考奇怪的问题,比如说,每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只是一出闹剧,又或者可不可以乘时空穿梭机回到某时某地,又或者是否有一个回收站可以把放弃的东西又还原回来。这些都不需要想象力,但要认真陷入了,就会是我这样,老想些不着边的事情,想要摆脱肉体的局限,摆脱理智的局限,摆脱现实紧紧贴在肌肤的局限。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愿望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认为这些未必不可能办到。一定在某时某处,有个某人想出了实现这些的办法,我多想去到那里,而不是待在这里,每天按部就班。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看陶渊明写得多气派,我也是“余得为人”,其实和天地万物是一样的,天地间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担当的角色。这是真的平等,而陶渊明还很客气,像在跟总总的物事怀了歉意。但他还是不忘记人间,因为说了“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人生真的很难吧,我都还没经历到,没想到陶渊明也觉得难。所以又失望了些。
又来写陶渊明,因为翻旧信,看到朋友说“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当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回注意到了就应该写下来。其实我读到这句的时候也是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好意思记下来,况且拿捏不住分寸,怕说错话。其实这一句前面的“愿言怀人,舟车靡从”我也很喜欢,这里“愿”字有一种悬在半空中的味道,好像是壮着胆色要说大实话了,又好像是自己说来自己听,悄悄话用来安抚自己。是车到下坡路,人下来踏在半山腰的苇草中,远远望那边的暮色夕阳,略叹气,有所思。“有所思”三个字用在这里当真好,前面都是废话了。两个都是说,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我不告诉你们他是谁。
“乃陈好言,乃著新诗”这“好言”真好,不是现在说的好言相劝——这听起来太婆婆妈妈;而是好的话,这好可以解释成嘉、懿什么的,可细看,却是越解释越糊涂和复杂了,明明一个“好”字已经说明白了。这是全面的好、彻底的好、综合的好。怎么也解释不出来,这就是最实在的意思了。
《九日闲居》里一句以前没留意,刚刚发现它的好,“敛衽独闲谣,缅然起深情”,这“缅然”下得好,更何况有深情。《归园田居》里“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句是中学时候就喜欢的,每每读课文读到这里就心里一阵颤栗,虽是言志,却有些柔弱在里面。我还是喜欢柔弱的,有一点偏爱。
本该写读谢朓的,却又写了这许多陶渊明。好笑的是,边读着边脑子里冒出个“转心壶”,是白玉堂偷听来的,于是就看不进陶渊明的饮酒,只想跳出来,好好地笑一笑。
三、“凡事必有益于我”
看庾信,因为忽然想起他的那些半疯式的诗,“稚子还羞出,惊妻倒闭门”是别人送了他酒,高兴的。“蹊窗催酒熟,停杯待菊花”的也是他。“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真亏他写得出路上的香气。
此刻,我坐在闷热的窗下,外面是声嘶力竭的蝉,手腕上慢慢渗出些汗,庾信的好是有余地,好在他写得不够好,所以才可以反复看,而不绝望。对于有些人来说,时刻感受着刺激,是前进的必要;对另一些人来说,局限反而有助于他。这时候又想起某人给他妻子的本子上写的共勉的句子“凡事必有益于我”,出处就不必了吧,想来都知道。隔我两米远的地方有一株蓖麻,再远些,十米远则是一篷龙舌兰。龙舌兰在这里也很好,有一种同声相和的意思。“长虹双瀑布,圆阙两芙蓉。”这个两芙蓉也引人羡慕。我家楼下有木芙蓉,可是叶子全掉了,大概是有害虫。我家楼下还有无花果,结了果子但是没熟就全掉了。无花果是禁欲主义的,先是没花,后来连果子也不准长成。柚子树结了一个一个绿皮球挂在枝头。水芙蓉、木芙蓉都占齐来,真是好霸道好兴致。
还有这个《慨然成咏》,简直算得上刻薄了,“交让未全死,梧桐唯半生”。
也有寒酸的孤傲,叫人击节,也心中难受。“路尘犹向水,征帆独背关。”再有,“阵云千里散,黄河一代清”——好一阵大风!四海闻得,不敢怠慢。
四、“可怜无数山”
“惟天为大,日星度其象;谓地益厚,河岳宣其气。”李白之爱慕谢朓大约是出于这样的句子,但他却说是“诗传谢朓清”。其实,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的共同之处是所谓“吞吐日月,摘摄星辰”(《存余堂诗话》)。而不是清丽。
难以想象写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李白会喜欢谢朓那些应制、酬和之作。当然了,和皇帝拉拉关系也不错,写“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李白也是用他的真性情在写,再是肯应酬,也还是有自己的口吻,否则这应酬就靠不住了。如果定要附会,那么谢朓也有和李白相类的句子,更不必提以赋入诗的例子。“飞雪天山来,飘聚绳枢外。”
我喜欢的谢朓是写出“携手共行乐”这样句子的他。但没有陶渊明的寂寥,谢朓的生活太局限,他的清丽更多是宫体诗的砝码,而不是庾信的清新,也不是鲍照的俊逸。
扒拉掉他满身的恭维味道,也不必去看他那些废话连篇的赋(虽然也颇有些意象,却没有诗味)。谢朓写寂寞、写花鸟、写闺情都透露出虚伪气,虽然他很想写得诚恳些,却毕竟与自己的现实生活隔得太远,因为读起来是那样不着痛处。古人都爱悲天悯人,可怜无数山。倘若没有痛的感觉,中国古诗就不成立了。而谢朓诗里的痛都不够分量,他吃的苦不够多,而身边值得赏玩的又太多,他的词语和句子之间是和谐而呼应的,没有难以表述的复杂,也没有需要呐喊出的痛苦。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像是杜甫的句子,这似乎有一点痛苦的样子吧,所以我喜欢。似乎没有喜,只有悲,读中国古诗就是这样的印象。这种趣味延续了几千年,以至我们不能想象和理解什么是幸福。
五、“两相思,两不知”
每个人都有一面镜子。可以在入睡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向她道晚安,向自己的孪生姊妹。也可以在梦里,梦见在无人的乡间公路上,头顶是苍凉的桉树。清凉洁净的水漫过路面,踏着这水走向夜的深处。CM和我躺在各自的床上,各自望着自己的天花板,说着各不相干的话,她的爱和我的梦。“就像一面镜子,但是比你自己更美好,更加如你所愿。”
全北京最寂寞的是十三陵。那里埋葬的人已经消散了,像尘土。那里的柏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那里蜿蜒着山陵,不远不近的几座陵墓似乎在呼应着,又似乎……活着的人也是这样,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不居住在那里的人。
“两相思,两不知”也是如此,两情相悦者如此,老死不相往来者也是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隔着鬼门关这样相思,或者同在鬼门关的一侧仍只是这样的相思。而相思,本来就是不知。
2007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