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愿得展眉

读《张爱玲文集(第三卷)》

灯下做针线想起《十八春》沈世钧灯下翻检旧日书信,惘然想起和顾曼桢相识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想起的时候就是这“惘然”打着头做修饰,这才明白张爱后来将这小说改了名作《惘然记》的贴切。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这下来的一段就是说书人一贯的“话说从头”了,自然也有些小手段的巧妙,但总不脱窠臼。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而第十六章,夹在旧书里被抖落出来的信被年长了十八年的手指拾起,在一户人家一盏灯下,“哗”一拉幕布,已经十八年后了——

他却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里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

这桩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觉得从前有许多事情都历历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

……

他一旦想起曼桢,就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停止想念她过。就是自己以为已经忘记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那里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后。

原文里的“惘然”出现是在最后看戏,但这里世钧也错不了在惘然着。开头的破题生硬了些,所谓“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不过这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并没有把这两人摧成粉末,人是这样两个人,历经的事情也只能是那样——倘若多一点委曲求全,又或者多一点跋扈,且不要那样纤弱的敏感,故事就不是这样讲了。可这两人又怎么可能不那样行事,世钧为曼桢捡手套那一节,真是委婉的痴情,是这样两个人就只能这样。可即使经过了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并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只是中间这些年头他们各自受苦,也为对方受苦,为感情受苦。也有怀疑,这怀疑也是他们该得的,和凄凉的不忘却、不弃绝一样,没法剥除。十八年后终于见面,世钧眼里曼桢仍是一点没有变。

也许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是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世钧倒也很高兴,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记忆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梦中相见,不是真的。

……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叙述着的时候,心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性呢?

世钧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很苍白。他默默地听着,然后他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他看着,仿佛看了他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

……

他沉默了一会,便又接下去说道:“同时我想你那时候也是……也是因为我使你很灰心。”曼桢突然把头别了过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世钧望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处有点毛了,他就随手去撕那藤子,一丝一丝地撕下来,一面低声说道……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许多年来使他们觉得困惑与痛苦的那些事情,现在终于知道了内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看《十八春》总要流眼泪,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张爱是煽情的高手,《十八春》又是解放之初试图复出而刻意迎合市民口味之作,但即使这样立意要放低身段,也有张爱一贯的“亲民”特质。小处譬如曼桢与曼璐这样鲜明的脸谱化命名,早在《必也正名乎》就表白了心志——

我看报喜欢看分类广告与球赛,贷学金、小本贷金的名单,常常在那里找到许多现成的好名字。譬如说“柴风英”、“茅以俭”,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俭的酸寒,自不必说,柴凤英不但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动着。在不久的将来我希望我能够写篇小说,用柴凤英作主角。

……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夜深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谨愿的田二姑娘。

这样穿针引线、抽筋扒皮地把离奇世情之外的线索抽出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就连先前掉眼泪时的激越,也快要百炼成钢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温和的、屈服的,张爱会喜欢李商隐,真是格外叫人意外——以她对外彰显的对现代的刺激酷烈和市民的柴米油盐的偏爱,似乎不该。但想想李商隐的参差与明暗,她也有理由,只是不该隐瞒骨子里的凄婉。“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就是她放诞的极限了。她还敢怎样。就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样的际遇,她也是开不得口的。

所谓“惘然”,也就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再怎么千万人、千万年,再怎么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也没有别的话敢说。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在这里并不是在一起,甚至都不是要在一起。

方才想起沈世钧的惘然想起快二十年前认识顾曼桢,针线渐渐难到做不下去,手指酸到拔不出针,所以过来写下这些字。天已经差不多黑尽了,以前常常因为想起《边城》结尾那句,“那个人也许明天就来,也许永远也不来!”,觉得心神尽耗、情思摧空,现在不会。只是尽着想象黑糊糊的水面上飘落的歌声,在漾漾的波纹上。是绵绵无绝期的纯真和勇气。

2006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