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朝圣者

离开雅加达之前,班邦·伊德里斯还了债,这是去朝圣的第一步,意味着跟姐夫结清丰田汽车的账。班邦的妻子们帮忙准备朝圣服——朝圣者必须要穿的白袍,并制作斋月礼品篮。他请她们原谅自己对她们的冷落,请孩子们原谅自己过分严厉或冷漠的惩罚,还戒掉了几十年的丁香烟瘾。一个人必须只带干净的灵魂和善举去拜见真主。

他第一次乘坐飞机,升上天空后,他俯瞰印度尼西亚群岛——分布在一万七千座绿色岛屿上的祖国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大洋中,由此产生的陌生感和神圣感相结合,把他环绕其中。吃过航空餐,班邦去卫生间换上他的朝圣服,这件衣服由两片无缝的白色毛巾布组成,一片搭在肩膀,一片围在腰间,本意是要模仿裹尸布。他能感受到里边一丝不挂的感觉,然后脱去鞋袜,穿上一双简易的凉鞋。穿上这样的装束,富人和穷人没有了分别,正如他们在真主眼中的样子。最后,班邦勉强摘去走到哪里都不离脑袋的帽子,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闪亮的光头。

抛下那位小个子西方医生,班邦感到内疚。他深入死亡之地,多么英勇无畏!背叛了一位陌生人让班邦感到不安,这严重违反了伊斯兰教义。他真值得去朝圣吗?他真希望自己没那么害怕,没有恐惧地逃走。可是他安全了,这不值得感激吗?真主不会为他的虔诚感到高兴吗?

班邦向家人、朋友征集了攀登阿拉法特山那天的祈祷词,真主更有可能在那里满足以祈祷健康和兴旺为主的请求。他会为一个男人最年长而未嫁的女儿祈祷,为自己的外甥早日从监狱释放祈祷,他会祈祷自己在地球上的短暂时光里,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他得研究某些祈祷,其中之一是献给逝者的祈祷。朝圣的信徒队伍漫无边际,其中有特别多的老年人,有人注定会死,这也是某种愿望。可是每年都会发生灾祸,莫名恐慌导致的突发踩踏事件会席卷人群,有时候一次就会死亡数千人。班邦听说有朝圣者在睡梦中被沙子吞没,当然疾病从全球各个角落接踵而至,造就了一个巨大的国际传染病市集。有人建议班邦买些小青柠,以保证对疾病免疫。

到了吉达他兴奋不已,飞机来自世界各地,穆斯林乘客都穿着同样的白色服装,班邦已经感觉自己属于这支伟大的队伍,不分种族、阶级、国家、民族,没有任何个人的痕迹——也许像一片雪花,虽然他从没见过,但是无尽的白袍让他想起暴风雪的画面。他的心在歌唱,他们是他信仰上的兄弟姐妹,他想,他们都是——和他一样的纯洁灵魂,准备拜见安拉。他们的表情当然也和他的一样——即使被领进一个巨大的围栏,等待载他们前往麦加的巴士,他们脸上也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班邦等待着。夜晚降临,除了昧良心高价销售海枣、糖块和瓶装水的摊贩,没人有食物。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混凝土地上,但也因为弄脏了纯洁衣衫而感到沮丧。他陷入一种困惑的停滞状态——兴奋、失望、生气,念念不忘自己很快就会发生灵魂上的转变。

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的年轻男人坐在他旁边,精力充沛。班邦用糟糕的阿拉伯语向他问好。

“我不会那种语言,”年轻人说,“要么说英语,要么就不说。”

“你是英国人?”班邦问。

“你说对了,”他说,“从曼彻斯特来。”

他名叫塔里克,他们谈了一会儿足球,因为班邦是曼联队的球迷。

塔里克从他的行李箱掏出一包香烟,给班邦递过去一支。

“不允许吸烟。”班邦说,虽然他心里想抽得不得了。

“嘿,伙计,我们还没到麦加呢,我们还不算正式开始了朝圣之旅,对吧?只是坐在这儿,哪儿也没去。到了清真寺我就戒掉荣爵香烟。”

这种不敬和香烟一样受人欢迎。班邦觉得自己跌回到真实生活中——缺少尊严,但也感到愉悦和感激。

“你怎么看在罗马行动的兄弟们?”塔里克问。

班邦不了解这条新闻。

“你没听说?他们屠杀了六百名异教徒,”塔里克说,“就在罗马!”

从这个年轻人的语气里,班邦感受到罗马是个特殊的地方,特别敌视伊斯兰教。恐怖主义令他不解,他认为伊斯兰教是一个和平的宗教,可他认识的印度尼西亚年轻人已经被ISIS(极端恐怖组织“伊斯兰国”)吸引。在一次拉网式搜捕疑似基层组织成员的行动中,他的外甥被捕,当时他们正在策划袭击选举集会。其他许多家庭也都有相似的故事。

不管罗马发生了什么,塔里克不经意间表现出对暴行的支持,这让班邦感到震惊。六百个人?——怎么杀死六百个人?为什么要杀?

“人群拥挤,你或许以为被杀死的只有流血的马匹!那些表演把戏的马,”年轻人想到班邦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便突然解释起来,“全都穿着盛装,参加某个基督教盛典。那是罗马。”

班邦没出声,他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也许有另外的身份,也许是被派来诱骗班邦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也许认识自己激进的外甥。这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那是个奇迹,”塔里克还在说,“才刚刚开始,你不会相信,还有多得多的奇迹要发生。赞美真主。”

塔里克把烟头按灭在混凝土地面上,然后躺下,立刻就进入梦乡。

日出之前,巴士到来时,班邦也在睡觉。他醒来后身体酸痛,被路面冰得浑身发冷。他拖延了一会儿,等塔里克先上车,然后自己选择了另外一辆巴士。

通往麦加的高速公路挤满了朝圣者搭乘的巴士、私家车,有些人坐的是豪华轿车。对面方向基本上没有车通过。班邦以前没见过沙漠。它呈暗橙色,起起伏伏,没有树木,但是蓝山正在黎明中逐渐呈现,在沙土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还有几颗星星,恋恋不舍地留在无云的天空。

他们从麦加之门下通过,那是进入圣地的纪念性拱顶地标,只有穆斯林才能进入。门上方是一本打开的《古兰经》的象征,表示把经书呈给天堂。朝圣者相互拥抱,班邦甚至没有感觉到泪水流过他的面颊。他的朝圣之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