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萨尔瓦多

沙特阿拉伯,亨利正在通电话。在拘留营时,他的司机和他在一起,现在又去参加宗教朝圣。本来绝不应该允许司机离开印度尼西亚,亨利觉得自己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可是你怎么能想得到?”吉尔问,“你警告过他情况有多危险,告诉过他进行清洗并烧毁衣服。”

“没错,可是他照做了吗?”

“你不是说你已让警察去找他了吗?你不能一个人撑起全世界。”她时而站在衣柜前,对着亨利空荡的西装说话,“真的,亨利,你要把自己逼疯了,有些事情也许根本不是问题。”

“来自世界各地的近三百万人,”他说,“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糟的情形。”

“他真的病了才算。”

可是亨利不会原谅自己,他已来到机场,刚有机会就打了电话。


电话让吉尔感到紧张。按照本性,亨利会避免某些情绪,比如自怜。他很坚强,这几乎是他工作的先决条件。疼痛、苦难、死亡——几乎是他一直经历的常见内容,可他把它们收进情绪的档案柜里。吉尔永远也做不到,情绪极其过分地控制着她的人生,有时候她羡慕亨利的沉默寡言,还有些时候,她痛恨亨利独自应付可能伤害他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畸形,亨利一直坚信没有女人会对他感兴趣。他们结婚时亨利已不是处男,可是在三十六岁这个年龄,他并没有多少性经验,而且被吉尔的热情吓到。他当然没觉得自己是个具有性吸引力的伴侣,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特别体贴的情人。他会做任何事情来取悦吉尔,吉尔也乐于引导他进入亲密关系的世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要把他们的性愉悦当作深藏的秘密,把两人的爱情不断延续下去。

吉尔从不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亨利,他特别克制,很少谈论自己的童年。不过作为一名教师,吉尔可以想象他在学校会受到何种待遇。吉尔的许多学生一贫如洗、失去双亲、病痛缠身,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特殊的挑战,那些胜利者因为付出的努力而出人头地,可是成功的人少之又少。

亨利曾告诉她,自己的父母去南美做过传教士,在他四岁时死于空难。她猜测那就是亨利明确看待宗教危险性的原因。吉尔在北卡罗来纳的威尔明顿长大,自己的教会经历舒心,但她并不投入,而宗教好像是为数不多真正令亨利感到害怕的东西,科学是他防止被信仰诱惑的武器。

“你没对我开诚布公。”吉尔在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那天对亨利说。本该是一次浪漫的约会,可是亨利的思绪却飘到了吉尔难以企及的地方。

“抱歉,你想知道什么?”他确实感到迷惑不解。他们约会的餐厅是庞赛·德莱昂以前的教堂改建而成,窗户上有精美的彩色玻璃,侍者们趣味十足地打扮成修道士和修女,那可能是亨利成年后唯一一次进入教堂。吉尔以为他会觉得有趣。

“你有烦心事儿?”

“没什么,”亨利说,“我很享受和你在一起。”

“讲讲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和往常一样,我在实验室。”

“就这些?”

“我还去了埃默里医院协助救治一位病人。”

吉尔已经喝了太多红酒,有点咄咄逼人,觉得自己有资格知道亨利在结婚纪念日这天心不在焉的原因。直觉是吉尔最厉害的地方之一。

“病人是谁?”

“一个九岁的男孩儿。”

“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你真正了解自己在为谁治疗吗?他们只是病人还是有着不同特点的人?”

“他叫萨尔瓦多,”亨利说,“萨尔瓦多·桑切斯。”

“病情如何?”

“我们没能救活他。”

“上帝啊,亨利,难怪你这么心不在焉。这个男孩儿怎么了?”

“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件事儿,特别是今晚。”亨利说着伸手去够吉尔的手。

可她不会让亨利避开这个话题,她想知道亨利究竟在想什么。“给我讲讲。”她紧追不舍。

“他得了一种名为坏死性筋膜炎的罕见病。”

“那是什么病?”

“也被称作食肉菌感染。儿童中极少发病。医院让我来处理。”

吉尔被吓得往后靠,可她一门心思想弄清亨利的想法,觉得只要能看见亨利眼中的世界,即使只有一晚,她就会真正了解自己深爱的男人。“看起来什么样?”

“别这样,吉尔。”

“讲讲每个细节。”

亨利坐直身体,用他在男孩儿去世后记录观察结果的类似语气,描述孩子真正被活活“吃掉”的经过:他全身肿胀,布满血性脓肿和片片坏疽黑斑。医疗队不断地切除成片坏死组织,男孩儿的一条腿也被截肢了,可是救活的希望渺茫。十几名家庭成员待在等候室,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兄弟姐妹和表亲,以及眼窝深陷的父母。亨利和他们谈过,询问男孩儿是如何感染的——显然是因为被狗咬了——家庭成员们给他讲萨尔瓦多有多特别,世界的损失有多大。他们能看出亨利也很悲伤,试图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他,一遍遍断言萨尔瓦多已经升上天堂,变成天使,融入灿烂的星河。

等亨利讲完下午的经历,吉尔已经泪流满面,一位打扮成修女的服务员过来看她是否需要帮助。“你需要我叫医生吗?”修女服务员问,吉尔听完破涕为笑。

那天晚上,她真正开始理解亨利。


吉尔不得不告诉孩子们亨利身处之地的一些情况,她带他们去了小五星区名为罗萨里奥的当地墨西哥餐厅。海伦一下子想到最坏的情况。“爸爸病了。”她说。

“不,不,他很好。”吉尔说。

“他们必须得把他隔离一周以确保安全,但是他完全健康。你了解你爸爸,他从不得病。”这不是真的,亨利的免疫系统不值得吹嘘,但是吉尔以此抵御自己的担心,“但是因为担心疾病扩散,他得去沙特阿拉伯。”

“为什么爸爸必须去?”特迪问。

“特迪,这个问题我自己也问了无数遍,”吉尔说,“我希望有别人能承担你爸爸的工作,可我猜他是个特别的天才。可以把他当成警察,有时候人们需要被保护起来,免受危险,这就是你父亲的工作,他保护我们不得病,他保护我们所有人。”

海伦没说什么,但是那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长大也要成为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