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隔离

亨利开口第一句话是“我没事儿”。亚特兰大时间刚刚早晨五点,吉尔一听到亨利的声音,眼泪就夺眶而出。

“他们刚刚才把卫星电话拿给我,否则我早就联系你了。”

“你在哪儿?”

“我在一间单人帐篷里。医疗团队成员从世界各地赶来,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开展工作。”

“你需要隔离多久?”

“没有症状的话,十四天。”

“那有症状吗?”

“没有,不用担心。”

“你肯定抓狂了。”

“简直怒不可遏。我应该领导团队,却只能待在这间只有一张床和简易折椅的帐篷里。”

吉尔嘲笑了一下他的情形,完全是因为自己已经把心放下,可是一想到亨利孤身一人,无法离开一场大规模卫生灾难的中心,吉尔就感到难过。“如果不是你,他们根本不会过去救人。”她提醒亨利。

“告诉孩子我有多爱他们,”亨利说,“我会尽快回家。”

他又给玛利亚打电话,指定自己想要组建的团队:“我需要马可指挥。”他指的是马可·佩雷拉,两人一起参加过许多次抗击疾病的工作。马可聪明可靠,爱挖苦人,一开始就在传染病情报部工作,那里隶属于亨利所在的疾控中心实验室,如今他成了亨利的左膀右臂。

“他已经在飞机上了。”玛利亚说。

“我们需要更高级的设施,基础的野外实验室可不够。”

“我已经在处理了。”她说。

“你行动很快。”亨利赞赏地说。

“我只是列出我觉得所有你会需要的东西,然后一项项落实。”

“你太了解我了,”他说,“听着,玛利亚,现在得要求印度尼西亚当局正视此事的严重性。要把这场疫情控制在拘留营不太可能,我们需要追踪过去一个月从这里进出的每个人。餐饮、军事、医疗人员——一个都不能少。”

“亨利!我在着手处理呢!”玛利亚大喊。

“抱歉,我知道你在处理,没人比你做得更好。我只是因为没法出力而感到沮丧。”

“你可不是没法出力,我们还指望你呢。我会每天和你联系。”

挂断之前,亨利说很遗憾玛利亚在罗马恐怖袭击中失去了一位朋友。

“唉,没错,亨利,谢谢。我们一起长大,她是我打童年时起最好的朋友。这对她的家庭打击很大。”

“你一定也很难受。”

“你知道真正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玛利亚的声音变得嘶哑,“是我对施暴者的憎恨。他们不在乎夺走的性命有多宝贵,只想通过杀戮让人关注他们自己的不幸和委屈。也许潜意识里他们只想让我们和他们有一样的感受。现在我有了,曾经一辈子献身健康与和平,如今我却怒火中烧。我受不了他们对我朋友的所作所为,但也鄙视自己被他们变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马可从飞机上打来电话。他从亚特兰大带来十几名顶级专家,他们会加入世界卫生组织和其他已经抵达的团队。马可和亨利一起,通过熟悉的方法排除可能的病原体,专注于最有可能的病因,不过与此同时,也会确保他们没有忽视不怎么明显的其他可能原因。

“发绀,”马可抓住最明显的症状说,“你觉得是中毒吗?”

亨利考虑了一下,有女性服用硝基苯堕胎丧生的案例,她们的身体会变成青蓝色。据知,印刷工会喝下印度油墨自杀。一些重金属,比如镉,也能引起发绀,可是摄入量得非常高。

“老鼠药呢?”马可说,“这样出血就能说得过去。”

营地饱受老鼠困扰,这类鼠药大多数是抗血液凝固剂,可亨利从医生尸体胸腔中取出的血液样本已经凝结成块。假如老鼠携带疾病,那疫情可能会和腺鼠疫一样,通过它们的蜱虫和跳蚤传播。如果鼠疫杆菌(鼠疫耶尔森氏菌)进入肺部,就可以在人际间传播,具有高传染性,几乎无法治疗,病死率接近百分之百。

某种鼠疫死灰复燃的恐惧困扰着亨利的思维。在霍普金斯大学,他修过一门医疗史,并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的教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大致的人口数量随时间变化的曲线图。图上显示公元6世纪前人口稳定增长,但在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统治期间,有约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五千万人死亡。接下来的一场大流行鼠疫因为感染者肢端出现坏疽而被称为“黑死病”,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一种流行病。1334年,中国发现了鼠疫,然后穿越中亚和欧洲,杀死两亿人,直到1353年才平息。最近一次大流行的鼠疫发生在19世纪中叶,因为有了蒸汽船,得以在全世界快速传播,仅印度一个国家就失去了两千万人口,接近80%的感染者死亡。至今肺鼠疫仍然没有有效的疫苗。

亨利在隔离帐篷里已经被跳蚤咬了几次,不过他没有看见孔戈里营地的尸体上出现典型的鼠疫感染所致的腺体肿胀病变。“但仍有可能通过老鼠传播,”亨利说,“不过根据尚佩医生的记录,疾病起初传播较慢,然后开始遵循传染病的模式,在整个营地大肆传播。”

“你知道死亡年龄的中位数吗?”马可问。

“他们在统计最新数据,”亨利说,“大多数死者是年轻男性,当然营地人口全都是男性,年轻人居多。另一个需要考虑的情况是无国界医生最初来这里是为了治疗艾滋病感染。所以估计很大比例的拘留者免疫系统已经受损,如果这种疾病扩散到正常人,可能也没那么可怕。”

“可有人认为医生们没有艾滋病,他们也死了。”马可说。

“对,非常快,”亨利表示赞同,“我们要对付的可能是一种在人类身上不常见的疾病,可是因为免疫系统被削弱,疾病占领并适应了人体。”

“传播方式呢?”马可问,“蚊子,可能吗?一种水生细菌?”

“对于蚊子来说,它传播得太快了,”亨利说,“如果你的团队控制住了食物和水源,我们就应该能看到传播终止。但它不符合任何我所知的细菌的特征,我赌它是病毒。”

“埃博拉?”

“发病的突然性确实指向埃博拉。高致命性、高传染性——没错,可能是埃博拉。可埃博拉病毒在亚洲唯一已知的毒株是雷斯顿病毒,对人类没有致病性。”

“拉沙病毒或者马尔堡病毒呢?”

“这些病毒的携带者是非洲老鼠或埃及果蝠,印度尼西亚没有。”

“所以这是一个难题。”马可说。

“一个相当大的难题。”亨利承认。

“保重,亨利。”挂断之前,马可说,“我们需要你来解决这个难题。”


亨利在职业生涯末期才开始研究病毒学,他的早期研究方向是导致许多恶性疾病的高致病性细菌。肺炎,历史第一杀手;鼠疫,令人闻风丧胆;肺结核,仍是传染病第一死因。没错,亨利敬畏细菌,他认为自己理解巧妙的传染机制,随后埃博拉给他上了一课。在各种疾病之中,埃博拉就是歌剧中的女主角——引人注目,突发性强,来势汹汹。从每个毛孔、眼睛、耳朵、鼻子、肛门甚至乳头出血是最显著症状,液体是病毒离开身体并寻找下一个受害者的载体。起初医生把埃博拉误认为拉沙,可是埃博拉的一种确定性症状是打嗝,没人知道原因。类似流行感冒病毒和普通感冒病毒,埃博拉病毒的遗传物质由RNA(核糖核酸)构成;其他病毒,比如天花和麻疹,都由DNA(脱氧核糖核酸)组成。RNA病毒的显著特征就是会在所谓的“突变集群”中一次次更新进化自己。

埃博拉病毒只不过是脂肪外壳里被蛋白质包裹的一段RNA,有时长出分支臂或把自己打成一个松散的结,像一个“&”符号或高音谱号。它可以从某些野生动物传染给人类,特别是蝙蝠和猴子。症状出现前,它在人体的潜伏期是三周,所以全面暴发的疫情就像断头台的铡刀,等你察觉到它落下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不对病毒感染进行治疗,那么死亡率接近90%,不过重症姑息治疗姑息治疗(palliative car)的核心是通过缓解疼痛和症状,以及提供精神和心理支持,来改善面临危及生命的疾病的患者和家庭的生活质量。在埃博拉疫情暴发期间,由于没有埃博拉疫苗或针对性药物,在疫情暴发的西非地区医疗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当地人道主义援助医疗团首次提出姑息治疗的措施。2018年,英国、美国、加拿大研究团队联合在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发布埃博拉病毒病支持疗法的循证指南,综合分析了多组西非埃博拉患者队列研究,认为采用姑息疗法可以降低死亡率。可以把这个数字减半。与流感和麻疹不同,埃博拉病毒不通过空气传播,只通过体液的接触传播——性行为、接吻、触摸,特别是照顾病人或处理死者。这是一种专门针对爱与同情的疾病。

塑造了亨利的流行病学研究方法的关键人物是他在疾控中心的第一位上司皮埃尔·罗林医生,一个总是流露出快乐眼神的法国人,特异性病毒性疾病分部的负责人。2014年埃博拉病毒疫情暴发期间,亨利观摩了他在几内亚的一座清真寺上的一堂课,皮埃尔称之为“埃博拉入门”。伊玛目(伊斯兰教派领袖)从全国各地赶来听课。埃博拉形成了可怕的新疫情,可是皮埃尔清晰的讲解和从容的举止有力地平息了可能比病毒更具传染性的恐慌。有一次,皮埃尔和他的团队在一间遥远的野战医院协助处理一起高度疑似的社区传播疫情。家庭成员坚持要清洗亲人的身体,可是尸体还在传播病毒。一名年轻男孩去世以后,他的父母想要回尸体,这必然会搭上他们俩和其他许多人的性命。紧张的局面一触即发,当时年过花甲的皮埃尔亲自拿起铁锹挖掘坟墓。这个展示人性和同情的行为避免了一场灾难疫情,也成了亨利渴望效仿的范例。

当亨利决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病毒研究后,就被病毒世界的规模和多样性吓到了,也为缺乏科学的理解感到震惊。二十年前没人认为海洋里有病毒,可是研究者后来揭示,一升海水包含一千亿个病毒。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海洋病毒学家柯蒂斯·萨特尔收集全世界的海水样本,发现他所检测到的病毒有90%完全不为人类所知。不过每个病毒都携带用于蛋白质表达的基因代码——意味着它们各有其职,但其职责所在仍然是个谜。

2018年,萨特尔和其他科学家在山峰上寻找人类未接触过的对流层中存在病毒的证据,大批航班就在贴近平流层的下方飞行。几乎同样的病毒在地球上相隔很远的地方和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出现,他们要寻找这个谜题的答案。例如,灰尘或海浪飞沫中的病毒有可能被风刮到空气中,从一块大陆飘到另一块大陆吗?科学家把桶放在西班牙的内华达山脉两千七百多米高的峰顶,等待观察病毒会不会像雨水那样落进去。结果让他们震惊,根据他们计算,每天有超过八亿个病毒落在每平方米地表上,这些病毒大多数只感染细菌而不感染人。据估计,地球上病毒总数比宇宙中恒星数量多一亿倍。

当一个病毒感染一个细胞,它插入自己的基因,然后利用细胞的能量进行繁殖——其实就是把细胞变成病毒工厂,一旦受到病毒的遗传指令控制,被感染细胞就会听命制造新的病毒,直到崩解死亡,从而向宿主器官中释放数千甚至数万新的病毒颗粒去入侵其他细胞。另一种情形是,病毒和宿主细胞会共存,疱疹病毒就是一个例子,感染会长期存在。

在亨利看来,病毒是进化背后的导向力,这是它们最惊人的特征。如果被感染的有机体活下去,有时候就会在自己的基因组中保留一部分病毒的遗传物质。在人类基因组中可以找出高达8%的古代传染病基因序列片段,在控制记忆形成、免疫系统和认知发展的基因中都有分布。没有它们就没有现在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