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民的死
当我发现异常时,父亲正在呼出最后那几口气。屋里除了濒死者的粗重气息,没有任何声音。我朝还睡在旁边床上的二哥大喊一声,又跑到近在咫尺的大姐家院后,用砖猛拍大姐卧室后墙。
我们极其慌乱地给父亲穿寿衣。
白发满头的大姐声泪俱下地喊着:爷,您慢点啊,爷,俺给您穿衣啊,爷,穿上衣裳再走哇!父亲想必已无知觉,温软的身体任我们摆布。父亲垂着头,眼睛半开半闭,那里显然已无生机了。时在2014年农历2月12日凌晨,父亲过完83岁生日21天。我们把穿好寿衣的父亲抬到另一座空宅里。
七子女陆续赶来了。哭声把父亲离去的消息告诉了全村。在视生老病死为寻常事的村庄里,一个名叫夏继业的村民告别了这个世界,这个村庄。
我乡以爷称父,称祖父为老爷。这是古老的称呼。《木兰辞》:“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爷”就是父。
爷最小的重孙、仅两岁的雨豪来到时,爷已被抬走了。小雨豪望着凌乱的空床,说:老老爷没有了。他举起玩具冲锋枪,朝他想扫射的一切胡乱扫射着。
父亲临终前数日,对所有来看望他的亲人或乡邻都无兴趣,唯对孩子例外,孩子越小,爷越兴奋。小雨豪来时,爷会顽强地逗引他,咂舌,吹口哨,幽幽的眼神执着地盯着。
接着是连续数日仪式繁复的葬礼。葬礼的核心内容可能已持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了。我们七子女及配偶和子女,再加我们的年龄尚幼小的孙辈,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姐妹三人的哭声总是一场接一场,兄弟四人则有泪无声。妯娌们和着姐妹哭,女婿、孙辈及众亲戚,都各以他们的方式尽哀。
爷没有了,那个赋予我生命的生命永远没有了。虽然早就有准备,虽然爷死在我的怀里,但那种巨大的缺失感还是如一道黑幕一下子笼罩下来。所幸,爷生命的最后五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
已患老年痴呆症数年的爷,有时明白,有时糊涂。
爷望着走走挣挣的俺娘说:这是你娘吧?你娘什么年纪了?
我说:八十五了。俺娘比你大几岁呀!
爷好像第一次知道娘的年纪,说:俺那娘啊,八十五了,八十五了,你能活八十五呀……咱真活了不少哇,老天爷待咱不孬哇……
这样说着,爷老泪纵横。我的草民爷,一生的酸甜苦辣,就在这几句话里了。除了弃世前最后几个月,我平生没见过爷的眼泪。
我的生命,爷的重担
爷读过四五年书,粗通文墨。我出生前,爷在人民公社(类似现在乡镇一级)已工作数年。我出生后,爷不顾所有同事劝阻,毅然辞职。爷说:再不回家,一窝孩子就饿煞了。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
我往人生源头追溯,有两个细节记忆最深。一个细节有关饥饿。一天夜里,爷不知从哪儿弄来半麻袋红薯干,哗啦啦倒在堂屋地上,我抓起薯干就往嘴里续。爷挓挲着大手,喊道:俺那娘啊,咱可饿不煞了,咱可饿不煞了。薯干的甜味,淀粉的质感,土腥味,或许还有爷的汗味,混合成关于饥饿的最真切记忆。另一个细节有关亲情。一个落雪的冬天,高瘦的爷从外面回来了。草屋门不足一人高,爷进屋门时,总需低一下头。爷一头钻进屋里,爷一把给抹去我那像吊死鬼一样吸溜着的鼻涕,又把我那没扣好的袄扣扣上,拍拍我身上一拍就冒烟的尘土。爷说:这天儿綦冷綦冷,小三儿啊,冻死了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爷注意没注意到:那一刻,我的眼泪唰唰流下来了。父亲用他的大手将我这样一理整,没有添加任何东西,我就感到暖和了不少。这是我对父爱最早最强烈的记忆。爷这样疼我肯定不止一回,再小时我不记得,再大些就不需要这样了。这细节应发生在我五岁前后,那时,病体支离的娘,实在顾不全我们。
成年之前,爷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大山。爷体量大,脚步重,总是还不等到家就能听到那咚咚的脚步声。大家公认我爷“有能为”,我娘“无能为”。爷平时待人接物坦率大度,是非分明,村民有纠纷,往往找他评理。不管是对家人、亲人或外人,爷如果以为你不对,会毫不留情地说出来,场面有时令人难堪。娘说“你爷有‘瘆人毛’”,也听见不少村民这样说我爷。“瘆人毛”是我乡土语,意思较复杂,主要是指一个人能给他人以望而生畏的感觉。写至此,爷那样说话的情景,如在眼前。后来,我常想,爷要是能在公社里坚持住,他这一生是会有一番作为的,是能混出个人样子来的。可是,他毅然辞职。因为他是我的爷。他要是慕恋那职位,子女中的某个甚至几个可能就要夭折了。我不知爷当时公职收入几何,肯定是很低的,并且那时应当是没有腐败的。
爷的传奇,我的成长
爷一生的几个片断,我之所以感到有些传奇色彩,那是因为他是我的爷。
爷是长子。襁褓中时爷患了重病,奄奄一息了。夜里,年轻的奶奶不敢靠近她这个咻咻喘气的孩子了,我老爷就把他放到天井南头榆树底下石头台上,让他自己断气。爷的老爷来了,他试了试孙子的气息,爷的老爷生气了:孩子还有气,咋放在外头?爷的老爷把孙子抱进了屋里。第二天,爷竟然活过来了。
爷向我们感慨过很多回:爷这条命,多亏了你老老爷。
小时听爷这样说,心头一片苍茫:要是爷那时没了,上哪儿去找我呢?
爷七八岁时,家道略有好转,有一头牛,八亩地,能勉强填饱肚子。可是,那头牛却被我老爷一夜给赌输了。一生节俭到骨头的老爷,那回输得很惨,深夜回到家悄悄躺下了。早晨,赢家来牵牛。老爷不起床,在床上朝外高喊:牛在栏里,您自己牵。老爷1979年去世,我一生没听他说过此事。可是,全村人都知道这事。——“人家来牵牛了,夏云标(老爷名)连床也不起啊。”与爷同辈的村民会这样说。老爷大约实在是不愿亲眼看着自家的牛离开。
那时土匪横行,沂蒙山区是匪患最严重地区之一。爷说:“在组织的土匪平时都驻山里,不轻易出来。不在组织的土匪没规矩。你也不知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白天扛锄下地,晚上几个人一合计就抢、就绑票。”爷还点出村里某人就干过这事。爷是长子,上边有一个姐,下边好几个妹妹,二叔最小,多年后才出生。土匪绑票首选男孩,绑到男孩主家才舍得出血本,独子更不用说了。为了防匪,有一段岁月,每到夜里,我老爷就带我爷到亲友家里睡。爷说:“那一晚,去了你姨奶奶家。你姨奶奶家没有多余的床,你姨老爷就从床上揭下褥子铺地上。我和你老爷睡褥子。俺往那褥子上一趴啊,俺那娘,那个熨帖呀。那是俺头一回睡褥子。”家里穷得连床褥子都置办不起,竟然还得躲绑票的。
爷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大约算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我村是沂蒙山区少有的产稻区,收获稻米后,会有大量稻草。开放之初,鼓励少数人先富起来。爷弄来几台脚踏草绳机,雇工用稻草打草绳,卖给淄博一带砖瓦厂包装产品用。当时,还有人说这是剥削人。我家经济状况迅速好转。1979年,我考入临沂师专。第二年春天,爷到学校看了我一回。有两件事令同学大发感慨。一件是父亲身高与我身高的鲜明对比。我比爷矮十多厘米。“夏立君你父亲这么高,你咋这么矮?”爷为我解围道:“小时饿得不长了。”第二件是爷给我捎来一块价值120元的上海牌手表。全班没几个戴表的,个别戴表的,也没这个好。家在青岛比我大七八岁的同学老吴掂量着新表说:“我当了五年工人了,也没舍得买这么贵的表。立君,好好戴呀。”约在1982年,爷被沂南县宣布为“万元户”。就在这之后不久,爷处理掉草绳机,不干了。他觉得,这辈子钱够用了,钱挣多了不吉利。我估计,爷那时手中可能有两万元以上。当时,五六百元就能盖一座村宅。儿娶女嫁的开支加上通货膨胀,没用多少年,爷手里就空了。
爷是草民,却是活得不糊涂有细节的草民。爷之所以去学校看我,可能缘于我写给爷的一封字迹潦草的家信。爷回信说:“你的字这么潦草,是不是心里不安、心情不好……”还没等我再回信,爷就来了。那时,青春时代的我,活得的确虚妄潦草。我没有保存信件的习惯,但爷的话我忘不了。
我一直觉得,爷是心胸开阔的人。但爷曾说:“在公社里上班时,有好长时间,一夜连一夜睡不着觉,耳朵里、头里就像有风车嗡嗡转哪。”时在1960年前后,我还没来到人间,爷还不到三十岁。我想,那大约是因为生存压力实在太大了。
你是我的爷
约从八十岁开始,爷出现老年痴呆症状,记不住眼前事,情理上有时糊涂。在活着的最后几天,却是基本清醒明理的。爷好像就是专门要清醒地告别世界。
在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们将爷抬到院里晒太阳。爷倚靠在沙发上,说:站住才算个人,站不住了还算个什么人啊。爷幽幽地望天望地,说:这天綦好哇!你管怎么还得让我再活两天。爷不信鬼神,这个“你”可说是指老天,也可说没有确指。
爷留恋生,不讳死。很多乡邻来看爷最后一眼。爷说:这么多人来看我,说明我没活头了。爷说:你说这人,怎么还又活又死呢?像这坷垃、石头,不死不活,多么好。身体的极度衰弱令爷放弃了求生欲望,爷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死——了,死才是个“了”哇!往那土里一躺,多熨帖呀。
最后几天,爷拒绝吃饭,爷说:不吃了,吃到头了……什么事都得有个头吧?
一天早晨,爷醒来就说:我怎么还没死呀?
这就是一个草民临终的豁达和哲思。
头七坟、五七坟、百日坟,上坟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上百日坟那天,正是仲夏时节,星星绿草已攀上爷坟头。草,性急的草,它们看这一堆暄土太适合安家了。草民,草民,草最愿亲近的民啊。大姐双膝一跪,长出一声:爷,俺想您了哇。我们随即伏地痛哭。三姐妹及妯娌们总是一面哭一面说:爷呀您不管俺了,爷呀您不操心了……哭的强度已比爷刚去世时轻了。爷弃世一百天了,我感到这一百天好长啊。哭过之后,我们又一起说说笑笑。祖先围绕死亡对仪式的设计,出发点无疑是生人的感受。
爷去世后,我在城里家中书房一角,摆上爷一张照片。这照片是从我所存爷所有电子照片中挑的。爷儒雅大气,不像土里刨食一辈子的人。这一生,常有人以为爷是个“脱产干部”,对此,草民爷有时是会流露点得意之情。我点上炷香,默默与爷对坐,细细的暗白色香灰高到不能自持时,就倏地倒下,散落桌面。一阵极轻微极细碎声响如沙如虫。若将这情景放大到足够倍数,或许就与雪崩山裂无异。任何事物都有坚持不了的时候。
照片我洗了七张,全装上框。我的想法是七子女一家一张。五七坟时,我将照片捎回老家。百日坟时,见照片都还在老家里。娘说:人家都不愿意拿。我忽然明白了:生死两途,阴阳悬隔。死,让与死者有关的一切立即获得了非同寻常的意义。死者各种遗物特别是大幅照片,亲人都是不愿面对的。刚刚埋葬爷后,为了抚慰哀思,我先是将照片放在我家客厅里,每天数炷香。妻委婉表示不妥,才又放到我书房里。百日坟后,回到城里的家,面对爷的照片,我走坐不安,感到爷时时在看着我。我待一炷香燃尽,决定把照片收起来。我在心里对爷说:爷,我想您时再看您吧。
按沂蒙藏俗,埋葬掉爷的当天晚上,在村头通往墓地的十字路口,举行隆重“路奠”仪式,正式送爷到另一个世界去。
天空半阴半晴,农历二月十三的月亮穿行云间。月光下的大地、村庄、墓地、我们,这就是“下界”情景啊。爷啊,我们已在“下界”了啊,你在哪儿俯视我们啊!这月亮就是我儿时的月亮吧?你怎么是这样一副凄清异常不怀好意的鬼脸啊。不知是谁家的狗,对着这异样的夜空狂吠。孝子顺孙跪满了十字路口,奠仪一个接一个,哭声一场接一场。两岁的小雨豪对哭声毫不在意,举起冲锋枪朝孝子顺孙、朝他想扫射的一切扫射。他妈妈把他按下,他又顽强地爬起来。一代赤子在成长。爷,另一个世界里的你,看到这景象,一定会哈哈大笑吧。
我的爷,我的不虚伪、心眼正的赤子爷,我相信,不论在哪个世界里,您都是可以心安的。天大地大爷大。爷,我唯一的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