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天比今天少一天

看到父亲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想再送他去医院。父亲说:不中用了,别去了。

父亲一定是清楚地感到了生机正从身体里迅速撤退,死神一步步向他靠拢。我端详着父亲那张曾经很有力度的脸,不能不悲哀地想:父亲确实收纳不住那个叫“生命”的东西了。我们将父亲抬到院子里晒太阳。父亲幽幽地望天望地,说:“这天儿,真好啊。”“你管怎么还得叫我再活两天。”父亲又说:“有今日没明日了。”“老天爷折腾人啊。叫人又活又死。像这坷垃石头,不死不活,多么好。”这些话表明父亲还有求生欲望,又明白死到眼前。人活得越久,越易感受到生命及所有事物的转瞬即逝。濒死的父亲,还能心惊,还能胆战。最后这句话,就算是草民父亲对死亡的哲学追问吧。人,谁不是生死一场呢。

父亲留恋生,却不畏死。到最后,他反复说:“快死吧,活了不少了,多活天少活天一个样啊!”2014年初春的一个早晨,83岁草民父亲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里平安去世。

父亲生命的最后五天,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父亲在我怀里吐出最后一口气。第一次这样完整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这个人又是把你的生命带到世上来的人,关于生命、生死,就不能不多一些感想。我回味着父亲“有今日没明日”这话,忽然想到:生命不论长短,总是“明天”比“今天”少一天。你出生那一刻,即拥有了此生第一个今天,此后,只要你活下去,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明天会变成今天。假设你活了整100岁即36500天,其中36499个明天变成了今天。生存的本质昭然若揭:明天比今天少一天。死了,就是明天不再变成今天,明天成了别人的明天,成了你永远不能到达的未来。死亡的残酷性、绝对性就在这里。

生命会疲劳,死神不休息。不止人的生命这样,自有生命以来,所有生命的死亡率都是100%。造物主和死神是最好的搭档,你造一生,我必送一死。“死亡是古老的玩笑,但来到我们身边却都是新鲜的。”(屠格涅夫语)生命由鲜亮变黯淡是必然宿命,死亡却是空前绝后别具一格的鲜亮一下。花圈、人群、悼词、眼泪,似乎是一生中唯一可与婚礼(花篮、来宾、致辞、欢笑)媲美的事件。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目送一支部队去参加征服希腊的战斗,不禁落泪:“现在这些人,100年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国王相信那些生命不会在战斗中全部死去,但死神却不会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像我父亲这样能清楚地感受到死神步步逼近的死亡,可说是一种寿终正寝较为家常的死亡。许多老人就是这样逝去的。还有许多死亡是突然降临的,连个惊奇的表情都不容你做。而这个突然离去的人,可能已计划好了明天的约会或其他什么事。从绝对意义上讲,只要明天还没有叩你的门,你就不能说能活到明天。

父亲去世前数日的一个早晨,他看到天又亮了,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还不死啊……找把刀把我这头砍了吧。”我握着父亲的手,无言以对。父亲粗通文墨,像大多数中国乡间男人一样,说不上有什么信仰。没有宗教的慰藉,死到临头,父亲也以他的方式表达了对死的无畏。

我想起祖父的死。1979年初春,73岁的祖父正在劳动时忽然倒地,大家把他抬回家,我亲耳听到他喊出“快死吧”三个字,接着就咽气了。一个一千多口人的村庄,无人死去的年份是很少的。同时,又不断有新生命补充进来。一个村庄里的生生死死,似乎是一个整体。千百年来就是这样。我感觉,村民对死亡比城里人、比单位里的人要达观一些。当然,像我父亲、祖父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死的无畏,并非大无畏,本质上也是死到临头的无奈。他们不可能从哲学高度将“死亡意识”带入此前的生存。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草民就应活得像草一样自然简单,不会把自己搞得像个哲学家。

很难找出哲学家不谈死亡的例子。任何哲学,如果不解释死亡、不探究死亡的意义就不完整。宗教更是如此。没有哪种宗教不围绕人性人心而进行处心积虑的设计,没有哪种宗教不把死亡当作大文章。可以说,死亡问题,是任何宗教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宗教无不对死亡问题、死后的问题,做出说明和安排,并企图以此对人予以终极性安慰。孔子不追究终极问题。有人想让孔子谈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对死亡的这一态度,与我父亲、祖父这样的草民本质上并无不同。孔子用伦理安排天下。终极问题,谁能解决?不了了之或许也是不坏的选择。

有位哲学家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你虽然已死,但你曾经生存这一事实,却永存宇宙。乍一听,很提神,很来劲:只要曾活过,就具备了永恒的意义。但再一想,这话可用在任意一棵草、一条狗或一个注定要熄灭的星球上。老子“刍狗”之言,就是说天地视万物如草。生存的茫然、盲目、短暂、无意义感,不是容易消除的。

明天比今天少一天。这才是永远不可改变的事实。活着,只是意味着明天的可能性。你不能确知还有多少个明天在前头。一个明天也没有了,是每一个生命随时都能发生的可能。不确定的明天映衬出今天的宝贵,必然的死映衬出偶然之生的宝贵。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这里吧。哲学家桑塔耶纳(1863年—1952年)这样想:无论你的年龄如何,最好假设还将再活十年。这一想法大有深意。但我这样想:桑塔耶纳这话应当是主要对年纪还不太老的人说的。如果已经衰老不堪,如此想就是妄想,就显得对生过于贪婪执着。让青年人去这样想,或许又显苛刻。中年前后的人这样想,似乎最合适了。人往往高估一年能完成的事,又会低估或不去谋划十年能完成的事。在你能做事的年龄,十年能完成人生,十年能让你进入死而无憾境界。电视剧《康熙王朝》主题歌这样替皇帝抒情: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一腔虚假的豪迈,满腹真实的贪婪。那曲调每回强行灌进耳朵,必令我心生厌恶。康熙如再活三百年五百年,必成为最彻底最无人性的暴君。重要的是,如果那成为事实,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即使长命百岁,却至死都将是他的臣民。多亏有公正的死亡,让那一代一代的万岁呼声皆成一枕黄粱。“向死而生”(海德格尔语),以死观生,或许才能对俗世生存有所超越。我希望,死神来时,我不仅能像父亲一样无畏,还能对此生有些意义感。

父亲一生正直坦率,死得亦坦然,除了身体病痛,没有其他精神磨难。很多年前,在父亲建议下,我们提前在夏氏墓园里给父母修“生圹”。尚健壮的父亲亲自参与修墓。修好了,父亲叫我娘也来看看。娘说:不就个坑吗,有啥看头。父亲笑道:住万万年的屋,你还不看看?娘来了,站在修墓挖出的新土堆上,探头看那坑,满脸笑:怪好,怪好。

帕慕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父亲死了,帕慕克说:“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在生死链条上,父亲一直站在你的前面。父亲没了,你就自然暴露在第一排了。我们埋葬了父亲,父亲从我们的生活里消逝了,化为村后夏家墓地里的一座坟。但作为人生的背景,父亲永远存在,直到死神不让“明天”来叩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