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过了一年没娘的日子。
这一年,我可以关掉手机睡觉了。
娘用她的影子,跟了我这一年。
2016年12月8日(农历冬月初十)19时许,娘走完了她87岁人生。
几十年间,娘偶尔说及的一些数字,给了我或轻或重的刺激。还有一些与娘有关的数字,是我亲历。这些数字的共同特点,一是数目小,二是都与娘的生命、生存相关。
“二十五那年,俺一年掉了五颗大牙。三十三那年,满口牙掉得一颗不剩了。”娘二十五岁时,大姐四岁,大哥两岁,二哥等待出生。娘三十三岁那年,二姐四岁,我两岁,小弟出生,小妹还在后面。除了我娘,我没见过第二位三十三岁就掉光满口牙的人。到现在,年过五十的我亦缺齿数枚,都是因牙疼,一怒之下主动求牙医给拔掉的。娘却从没劳动牙医,娘说:“一口牙,都是一颗一颗自己疼掉的。”疼,疼,记忆中未老时的娘总是这里疼那里疼。
娘艰难地活过了四十岁,活过了五十岁,身体竟渐渐好了。娘对生活的满意度越来越高。到了晚年,娘的这一感慨我不知听到多少回:“做梦也梦不着呀,还有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烧的日子等着俺。”
约在六七十岁时,娘就常常这样感慨了:“活了不少了。哪敢想能活到这啊。”娘还说:“三十多岁上,俺就求神保佑俺,让俺活到你姥娘那个年纪。活到那年纪,孩子也就不小了。要是撂下一窝孩,还有吃奶的孩,那是多大的罪呀。”
姥娘活到什么年纪?四十一岁。娘说:“老年间,女人活不长啊。你姥娘姊妹六个,你姥娘是老二,俺那五个姨,只大姨比你姥娘多活了几岁,也没过五十,另四个姨没一个活过四十的。三姨,二十五生孩子时,大人孩子一块没了。四姨,十九生孩子时没了,孩子活了……”儿时,我对人生的第一恐惧就是:单薄如纸、病体支离的娘不知哪煞就会死去。有一回,娘歪靠在堂屋门上,闭着眼睛,脸色如死。我害怕了,上去用手摸娘的脸。娘睁开眼,异样地笑了一下,说:“老三啊,怕娘死了是吧?娘死不了,娘不敢死呀。”
姥娘病故时,姥爷三十九岁,娘二十三岁。娘是姥爷第一个孩子。又过了一些年,三十一岁的大舅母病故,撇下四个孩子。我还有个弱智的二舅。儿时,去没有姥娘没有舅母的姥娘家,见到寻常景象就是:两代三个悲惨男人默默劳作或默默相对。娘这样感叹她的娘家:“出门三条光棍,进门三条光棍,天底下上哪找这样的人家呀。”
2015年8月,娘因跌倒严重骨折,在我坚持下,娘来我工作地日照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风险不小,但手术成功,娘能扶助步器走路了。我乐观地以为,娘还会有数年光景的。
2016年春节,我照例回沂蒙山老家陪娘过年。初一这天,娘表现出诸多异常。娘突然要求看送老衣,怎么劝也无用,大姐只好找出来给她看。二十多年前,娘刚六十岁出头,就“亲自”一针一线为自己缝制好全套送老衣。娘把那衣物一一看过了,笑道:“怪好哇,就这身衣裳穿不破。”娘又嘱咐儿女早备下荷叶和棉花籽。沂蒙山区葬俗中要用到这个。娘另一异常是:对自己已迈入八十七岁门槛怎么也不认。不论谁问她年纪,她说出的岁数都是错的,她总是往小里说,竟然一次也没说出八十七岁。娘此前并无痴呆症状,对人情世事反应一切正常,并且特别清楚这一天是新年初一。难道娘活不过八十七岁了?
两年多前,2014年新春,已近弥留之际且患老年痴呆症的八十三岁老父,突然较清醒,痴呆症状亦变轻。老父一遍遍呼唤死亡的到来,好几天早晨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还没死?”一天,爹盯着我娘问:“您什么年纪了?”娘说:“您八十三,我大您两岁,不是八十五了?”爹异常惊讶:“俺那娘唉,您八十五了,八十五了,您能活八十五呀……”爹这样说着,竟无力地抽泣起来。爹咽气前数日,我一直守在身边。这些话与场景,是我亲历。
2016年4月,手术后扶杖而行的娘再次跌倒,虽没重伤,却不能下地行走了。我们兄妹七人轮流照顾娘,轮到我,亦想法请假回去。我们将娘从里间搬到外间,外间空间大,光线好。窗外屋檐下有一窝燕子。这窝燕子年年春天归来,夏秋之交带着新养育的儿女离开。
娘躺在床头就能看见这窝生灵的动静。娘一心一意看这窝燕子。天气好时,阳光会把燕子飞来飞去的影子映到床上。一天,娘说:“这窝燕子八成是抱(孵)出小燕了。”我观察了一下,发现果然是孵出雏燕了。我对娘说了,娘开心地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的风烛残年的娘,笑得竟这样好看动人。有这感觉是因为这是我娘吗?当然是,又不全是。我很早就特别留意到我娘的笑。我曾在兄妹中说过:你看咱娘这笑哇,哪个老年妇女能有这种笑哇。娘带笑意的照片,都是我们偷拍的,若娘知道是照相,立即就把脸僵起来。你怎么哄劝调动都无用。娘愚昧善良,一生与任何人都无瓜葛是非,到老来满面慈祥,整日笑意盈盈、自言自语。若问娘说什么,娘就一脸羞怯与茫然:“说什么?俺说什么来?没说什么呀。”娘一生羞怯,无自信。娘的笑,是老貌苍颜加上少女般的羞怯。我从其他人脸上确实没见过我娘那样的笑。娘这个年纪,裹小脚的人已不多了,娘却从七八岁时就开始裹,裹出了一双罕见小脚。瘦小个子配上小脚,再配上永远收着的羞怯神情,简直就是“传统”所需要的女人标本。
娘笑着,抬手指指燕子窝:“两个老燕子呀——穿梭一样啊,飞出去——飞回来,飞回来——飞出去,那还不是为孩子打食啊。”娘又说:“老三,你看没看见窝里有几个小燕儿?”我说:“那得踏梯子才行。”娘说:“别,别,可别吓着它们。当爹的、当娘的,不易啊。”
我握着娘的手,别过脸去。我的泪流了下来。我想起前几天的一个大早,娘对守在床前的我说:“半夜里,醒了,想起你们小时受的那些罪呀,止不住泪呀。”
我转过脸来时,看见娘仍望着燕子窝。娘一直笑着。
趁老燕子都出去打食了,我找来梯子偷窥了燕子窝。我看见了人类不该看见的景象:三只连头都懒得动的新生儿,光溜溜趴在窝底。我闻到了一种与人类迥异的气息。它们发出了不安的唧唧声。
我对娘说:“娘,窝里有三个小燕。还没长毛呢。”娘又笑了:“噢,你看着了?老燕子看没看着你?千万别吓着它们,千万别把老燕子吓得不敢回家了哇。要是撇下三个光溜溜的孩子,罪可不小哇。它们啊,借人家的屋檐过日子。”它们,它们,娘这一生,对牛羊猪狗蚂蚁等等,总是使用“它们”。我们与它们,不就是世界吗?儿时,我恶作剧地用脚踩踏忽然出现在我家天井的一支蚂蚁大军,娘说:“老三,你咋作这个孽?它们怎么你了,你作践它们?”
娘又说燕子:“它们啊,三口小的,两口老的,一家五口啊。它们,七八月里就‘出飞’。”娘说的是农历。“出飞”,就是羽翼丰满离巢而去。
娘生育了八胎,四女四男,活下来七个,三女四男,一家九口。我是四男中的老三。娘第一个孩子,大姐上边的那个姐,八个月大时夭折了。娘不止一次说:“那个孩儿可好了,怪俊。肚子里长脾子,你奶奶给艾灸,肚子上灸了一个窟窿。窟窿老长不好。没了。”儿时,又常听见娘感慨:“九张嘴九个填不满的窟窿啊。”娘这八胎,只生第一胎时我奶奶在场,其他七胎全是娘自己给自己接生。或床上,或地上,或院里,或灶前,或隆冬,或盛夏,或深秋,或初春。娘“以大命换小命”之时,爹竟然没一次在家。那时的爹大约就是那不停穿梭打食的老燕子。
我再次回老家时,见满院燕子飞。原来是老燕子领小燕子练习“出飞”。——这时的娘已没能力关心燕子了。娘已不说话了。偶尔会蹦出一两个字。后来,一个字也没了。娘的饭量一减再减,只能进点流质食物了。跟村医说一说娘的情况,人家总找理由不上门。对这么老的人,持淡漠态度似乎是自然的。
11月29日,大哥来电说娘状况不好了。我于当晚驱车赶回。日照距沂蒙老家只一百多公里。娘已闭嘴拒食水。大哥用拔掉针头的针管推进去点食水,娘却顺利咽下去了。就这样喂,娘似乎又稳定了。手不动,脚不动,眼珠也几乎不动,但还会吞咽。娘的手肿脚肿,应当是肾不行了。大哥懂点医道,说娘呼吸平稳,脉搏还行,还能活几天甚至更长。娘的一个叔伯妹妹也嫁在这村。这个姨天天往这跑。姨说:“俺那姐,脚肿成这样,送老鞋还能穿上吗?”姨命令找出送老鞋,一穿就穿上了。姨又说:“俺那姐唉,您这鞋可不小哇!”娘一生不难为人,没有人会在娘跟前感到自己没有余地。大家一致同意给娘穿上送老衣。姨又说:“这样了,还喂?还喂?这还是你娘吗?早不是你娘了。”姨又说:“俺那好姐唉,您八十七了,老寿星了,好营生也吃了,好衣裳也穿了,快走吧,别折腾孩子了,都尽孝心了,快走吧,俺那好姐。”姨又说:“姐,您一辈子好脾气,一辈子不犟,末末了您可别犟啊。”姨这是要求俺娘提高觉悟。姨还叫姐,却说娘不是我们的娘了。
送老衣穿上数日了。姨的惊讶焦急程度一天比一天厉害。姨无奈地看着极耐心呼吸却不理会这个世界的娘。姨忽然说娘是邪灵附体了。姨扭头去找我大姐商量驱邪。姨对我大姐说,找刚下过仔猪的老母猪圈里的垫圈草,在床前烤一烤熏一熏。这种草点燃后其味道一定能熏跑邪灵。只是这种草不好找了。农户家里都不养猪了,现代化养猪场附近没有,即使有估计也不可能胡乱垫草。几十年前,我的一位祖辈亲人,就是在这种草形成的浓烟里咽气的。迟至今日,在我乡,一个老人在最后关头如不觉悟不及时咽气,竟仍可能会被款待以烟熏火燎,且用的是人能想到的最污秽之草。
姨差不多和娘一样单纯愚昧。没人否认她是好心。娘可能是识破了针对她的诡计,在大家都不注意时,果断咽气了。一直守在床前的我,注意力刚转移了一小会儿,再看娘时,娘就咽气了。娘对这个世界越来越重的雾霾毫不在乎,从来都是无感觉无抱怨。但单独为她准备一场特色“雾霾”,娘大约还是在乎的吧。
我向等着娘咽气的一群亲人大喊一声:“娘——咽气了。”对娘来说,她终于放下了生存的重担,像一个影子一样飘走了。
第二天,我目送娘那几近干枯的肉身缓缓进入焚尺炉。几十分钟后,热气腾腾的骨灰就出来了。那个植入娘身体仅一年多的金属股骨头,被烧成了与白骨迥异的黑色。工作人员漠然地用钳子将其钳出,扔进旁边水盆,随即发出嗞的一声微响。那盆里已另有一个这样的股骨头了,那户人家不要这异物了。我不假思索地伸手把我娘的那个捞起,放进娘骨灰里。虽是异物,却也一度成为娘身体的组成部分了。娘,您不要嫌弃。
娘,我没对您说实话,手术实际花了五万多元。我要是说实话,您一定会为您的命绝不值这些钱而痛苦。
在住院及出院后,娘反复问花了多少钱。我把数万说成数千,娘仍感慨:“唉,一个就要死的老嬷嬷子了,还花这么多钱啊。”娘每见我们穿件新衣,就问多少钱买的。我们都说一个原价几分之一乃至数十分之一的价格,娘仍感慨贵。在娘心目中,几十几百都是大数字,几千几万是不可思议的数字。娘只能活在小数字里。娘总是极力缩小自己,娘对一切与己身有关的事都极羞怯。一位医生高声大气夸这老太太好看,把娘羞坏了,娘说:“这大夫对老嬷嬷子,实在是找不着话说了。”连其他病号在内的一屋子人都笑了。每当护士像喊任何病号一样喊娘的名字孟庆云时,娘都要羞怯一阵。我相信,只有我知道娘那透明单纯又山重水复的心思:娘不止羞怯,心里还会咯噔震动一下。娘的名字一辈子极少被人提及,自己更羞于说出口。儿时,我第一次知娘有此大名,很新鲜好奇,就引逗娘说自己名字。娘怎么也不说。我故意喊出来,把娘羞坏了。娘对自己竟然与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名字,也是有不安感的。娘啊,就允许老三多说几遍您的名字吧。
娘体格单薄瘦小。娘踮着一双小脚,终生就像个影子一样在人间劳碌。数月前,缠绵病榻近半年的娘更瘦得厉害,被子下的娘虚若无物,更像个影子了。我从大姐家搬来称粮菜的小型磅秤,抱着娘站上去,称出了娘的体重:着秋衣五十一斤。娘说起过一件与她体重有关的往事:“那一回,某某发了昏,非要称称俺,眼看把俺丢煞了。”娘说,那回她体重是八十几斤。娘老了后略有发福,体重能达九十多斤。到娘咽气时,比五十一斤又瘦了不少,基本是骨头的重量了。不忍心再称。娘的慢脾气在老死之路上也体现出来了。娘慢慢地一滴一滴地把自己熬干,似乎在考验活人的耐心。这的确有违娘从前的意志了。
嘴还能说手还能动时,娘抚摸着床头那一大摞褯子说:“这褯子怪好哇,你们这一窝孩子,一块这么好的褯子也没捞着使呀,穷得连块褯子都没有哇。”又说:“俺一辈子不舍得踢蹬(糟蹋浪费)营生(东西),临死了还踢蹬这么多营生。”
娘为最后多用几块褯子而愧对世界。
从墓地回来,回到已没有娘的空宅。这空宅名义上归我有,但今后我将很少回来了。——爹两年前没了,娘又没了,一个“朝代”已结束了。我被纳入另一个坐标了。我独自整理娘的衣物,蓦然发现了我一件旧秋衣。住院时拿去给娘临时穿的,出院时娘穿着回了家。我把这衣收起来,决定再穿。
檐下的燕窝也已成空宅。但那燕子明年还会归来。我的娘却永远不再来了。
燕子啊,你们知道吗?俺娘念叨的最后数字与你们有关啊。
燕子啊,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世上曾有个人怕吓着你们吗?那个人大名叫孟庆云。
燕子啊,明年你们再来时,对这寂寞空宅多叫两声吧。月亮听不到,树听不到,草听不到,石头听不到,人听不到,孟庆云能听到。
初冬的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娘坐在马扎上,安静满足地观看众人给她举行葬礼。梦中的我就想:这是娘的影子吧?我看见了,别人能不能看见呢?好像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就醒了。——这一天,离娘的周年忌日只有十天了。或许娘这是用影子提醒我了。2017年底,回老家给娘上完忌日坟回到城里。晚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对这篇娘刚去世时写下的文字(原名《我的数字化的娘》),再次泪流满面。
这一年,老家兄妹的来电铃声不会令我心惊肉跳了。
这一年,我过了一年没娘的日子。
娘执拗地用她的影子,跟了我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