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类的身体真可笑！

睁开双眼后，我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到错地方了。就在刚才我还坐在我的腰上，望着那个虽然穿得花里胡哨但厨艺惊人的人类。可现在我满眼看到的只有蓝天。

哦。我肯定是背靠地躺着呢。

好吧，这也真够奇怪的。我以前还从来没背靠地躺下过。那会压坏我的翅膀。

我的翅膀！我的翅膀去哪儿了？我感觉不到身下有翅膀。我用上全部四条腿胡乱站了起来，然后迅速向前面倒下。

我的腿怎么了？

我张开嘴以便喷出喉咙里冒出的烟。然后我意识到：喉咙里根本没有烟。为什么我的喉咙里没有烟呢？我一紧张就会咳出烟来。我现在紧张得不得了！

“当心。”不远处有个声音说道。这声音听着耳熟但又好像不太一样。我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它要比现在听上去轻得多。

我扭动自己的脖子。奇怪的是竟然很难扭得起来。但我现在没空担心这个。站在我跟前的那个东西是人类。我抓到的那个人类。但他怎么变得这么大了？一分钟前，他还是个小细人。现在他都比我高了。

“你动的时候要悠着点。”他对我说道，“我想，你得花点时间去适应。”

“适应什么？”我尖叫道。

叫完我就呆住了，我的喉咙抗议般发不出声来了。这不是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应该像是平地炸雷。这个声音听上去又细又尖。听着……听着就像是……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给。”男人叹了口气，脱下一层罩在他胳膊和后背外面的布，“你看上去很冷。可能是因为受惊过度了。”他把那件长长的紫色的东西扔在我背上，它在我身上披散下来，一直垂到我身体两边的地上。

这东西披在我身上时怎么会显得这么大？除非……

“不可能是我，”我低声说时，发出的是那个难听的、细小的、错误的声音，“不！”

“哦，是的。”他说，“我很抱歉，但你得知道，我没法不这么做。毕竟你想要吃掉我……而且你个子这么大，我根本不可能阻止得了你。”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了一下，“除了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世界天旋地转。我无法呼吸。我想将爪子插进土里以便稳住自己。但这双爪子根本就不管用，完全刺不进土里。

我不想低头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双眼一直望着眼前这个会撒谎欺诈的人类。

“你不是会魔法的人！”我说，“你骗不了我的。你没穿那个黑色的罩布！”

“黑色——？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你是说国王御用的那些穿着长袍的战斗魔法师。”他哼了一声，“不，我不是他们那伙的。他们尽爱在战场上玩些大型的叫人眼花缭乱的魔法，所以黄金和荣耀全都让他们给捞走了，还有制服也归了他们。但就我而言……”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微笑。“我施展的魔法可有趣多了：我是个食物魔法师。我们虽然人数不多，但请相信我，我们的法力不输给任何人。你就很喜欢我下过咒的热巧克力，不是吗？我们变的都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这热巧克力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单单只是想起它，都让我的胃想得难受。

妈妈为我操心了这么久，我总算找到了能让我倾注热情的事情……可偏偏发生在了最糟糕的时候。

不过，他所说的“下过咒”到底是什么意思？

食物魔法师低下头，从他的包里掏出一件东西来。那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只觉得整个胃都填满了恐惧。我知道那是什么。爷爷曾经带回来过一个，还有其他像是水壶和锅子之类的人类用的精巧器具，供我们学习用。当时西特林立刻就认出了它。

是镜子。

“你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吗？”他用让我不舒服的温柔口吻问道。

不要，我在心里想着。但我不会允许自己大声说出来。

我是一条龙。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表现出害怕来，尤其不会在那些原本应该是猎物的人类面前表现出来。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看着镜子离我越来越近。

我不会逃避。我不会让自己丢脸。我……

他往下把镜子直接放在了我面前。

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类女性的脸正望着我，用她宽宽的、被吓坏了的、金色的双眼。

我照完镜子后，食物魔法师没再多逗留。他边吹着口哨，边收拾起所有的东西，不慌不忙擦干净了他煮东西的锅。那锅里飘出的香味引得我口水直往外冒，但我紧咬我那口小钝牙，强迫自己不可以开口向他讨巧克力吃。

他才不配我开口呢。

“把我变回来！”我命令他，“否则要你好看！”

换作是十五分钟前，我用我隆隆作响的声音这样吼叫的话，他会吓得瑟瑟发抖。可现在他冲着我一笑，背起了他的背包。“祝你好运吧，小龙。”

他取回罩在我身上的外套，我身上只剩下变身后就穿着的，一件银色和深红色相间的布衣服，上面有我鳞片的图案。它就像是第二层皮肤覆盖着我原始的、没有鳞片的身体，但却将我柔嫩的双脚留在了外面。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强迫自己靠近去看那双可怜兮兮的、光溜溜的小东西，或是那身银色和深红色相间的鳞片仿制品。不管怎么克制，我那口可怜的牙齿都无法控制地上下打着战，我不得不用羸弱的上肢抱住胸口来保持身体其他的部分不要颤抖。

爷爷会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每当我就快忘记“龙永远也不会害怕”时，就不断重复这句话。

“你看，你可能会喜欢上成为人类的感觉，”食物魔法师说道，“一旦你克服了变身带来的惊讶后，你就下山去吧。离这里最近的城市是首都德拉城堡。那里可能是最容易谋生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找个地方住。”

“谋生？”我边重复边瞪着他，“那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还有很多东西得学。记住了：往那条路走。”他沿着山坡往下指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找份学徒的工作。我不知道作为龙你有多大，但你现在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所以当学徒的话，年龄正合适。你最好快点赶路。这里到了晚上会有野兽出没，你也不想逗留到那个时候吧。”

“我就是山里最凶猛的野兽！”我咆哮道。

他喉咙里面发出可笑的微小的声音。

他垂下眼睛上的那条毛线。皱起了嘴巴。他脸上有某种……哦，真是太石头骨头[2]。我看到的是同情吗？

我多希望自己还能喷火！我想点燃他，或者用巧克力堵住他的嘴，或者……只要能抹去那恶心的表情！

“祝你好运。”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了。

一分钟后，连他的口哨声也消失不见了。在这突然感觉无比巨大的山峰上的空地间，只有我一个。

好吧。愤怒给我力量。我咬紧牙关，翻身用我的后脚站立在地上。

我可以做到。

我没敢在那个食物魔法师面前试着站起来。我无法忍受任何人——特别是他——看到我像个傻瓜一样跌跌撞撞的糗样。既然他已经走了，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多做逗留。我还得爬下山——一想到这件事我便咆哮起来，沉下后背用上全部四条腿——我会吓坏我的家人。

哦，我的妈妈，我的爷爷，我的两位姑姑，它们如果目睹这一切会把头摇成什么样子！一想到他们可能会说什么时，我便咬紧了我的小细牙。以后贾斯帕会拿这个取笑我……

别管这些了。我得赶快克服它，然后——当所有的雷吼和亮翅都成为过去——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并去适应现在的身形。

某种程度上。

可是龙又不会用魔法，我脑海深处那个又细又尖的声音小声道。

我用我又短又窄的喉咙发出一声低吼，那个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我可不打算低头表示投降和放弃。我是一条龙，不是一条虫，是时候返回我的洞穴了。回去以后，我就能愉快地放松下来，家人会解决这个荒唐的小问题。

然后我会找更多的巧克力！现在我要做的，首先就是学会走路。

如果人类都能做到，这又能有多难呢？我吃力地哼哼着，强迫自己直起身来。

五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重重地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人类的身体真可笑！

咆哮着，我将前足——双手——用力地拍在地上。

我没法用两条腿走路？

很好！

那我就用四条腿。这可远比双腿走来得更合理。如果人类是更讲究实用的动物，那他们自己也会这样走。我只要用点小聪明，将我过长的后腿调整到对的位置，然后……

噢！呜呜，我才走了三步就向后仰倒在地了，我用嘴吮吸着受伤的右手以缓解伤疼。一滴血漏在了我的舌头上。

呕！我惊恐地把它吐了出来。血的滋味怎么一点也不可口了？

这个咒语对我完全起了作用。如果我不快点恢复过来，我这辈子就要吃素了！

单是因为这个我也要再试一次。

这一次在我东倒西歪时，发现了不远处有一根树枝。对了！我曾听说过有的龙靠三条腿也能走。如果他们能行，那我也行。

咬着牙，拄着木棍，我一瘸一拐地走在山坡上。

二十分钟后，不拄木棍，我也能行走了——虽然跌跌撞撞，但能用这两只又酸又疼的脚走路了。

三十分钟后，一大团阴影从我头顶掠过。我一时转头转得太猛，脖子发出抗议来。

啊哈！

在我头顶上方，那片蔚蓝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我看见一片巨大的金红色从低空近距离飞过，仅比林木线高。

那身鳞片的图案无论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爷爷！”我叫道。我跳了起来，发现我人类的腿上有我之前没有感觉到的肌肉。我拼命地挥着胳膊，挥得头都晕了。“爷爷，是我！”

他的头——从这个位置看起来显得硕大无比！他斜身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望向了我跳动的身影。

“爷爷！”我再次叫道。

他收起双翅，转了个圈，飞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张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盯着他看。

“喂！”我叫喊道，我从地上抓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给我回来！”

我用力地扔出石头。

当然不会打中他。石头在很近的地方落了下来，但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就像我希望的那样。

脖子四下扭动时形成一道彩色的旋涡，他张开了那张庞然大嘴。

我把双手放在那张人类的小细嘴边喊：“爷……！”

他从嘴里吐出飞扬的火焰，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直直冲我飞来。

在大脑做出反应前，我的新身体就已经先做出了应对。我倒在地上，艰难地打着滚，我的头缩到了胸前，整个抱成一团。

一阵高温炙烤着我的后背，然后高温消失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火球的来袭。

没有了鳞片的保护，我会在数秒内被烧成灰烬。

随时……

等一下。过去多少时间了？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

慢慢抬起我的脑袋。

远远地，我看到爷爷在天上的身影已经飞出了一段距离。他甚至都没回头看上一眼。

我瞪着他的身影。

他竟然想朝我喷火。

然后还把我扔在了这里不管不顾！

家人永远不会抛下彼此。龙会以生命捍卫他们的宝藏和小龙崽！不管我对山里的大人们多么心存不满，我身上的每根发丝都清楚地知道它们为了保证我的安全会去做任何事——任何事！

但现在……我人类的喉咙不停地干咽着，就好像在体内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东西……比如说真相。

我再也不是它们的小龙崽了，对吗？

我的目光追随着爷爷在远方越变越小的身影。我柔软虚弱的四肢上全是擦伤和瘀伤，浑身的皮肤都在隐隐作痛。

我很清楚爷爷在望向我时，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火球只不过是个警告。他才不会动真格要杀死一个麻烦的小小人类，除非她做了什么挑衅的事或是具有威胁的事，比如像是……哦，像是，试图进入我家的洞穴。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挺起身，肉鼓鼓的屁股坐在了坚硬的地上，我的胳膊防御性地裹住了我的双腿。随着天色渐暗，空气也变冷了。劲风吹过山峰，拂起我脸旁长长的黑色头毛，没有了鳞片的保护，容易受伤的皮肤感觉到阵阵凉意。

山坡在眼前铺展开来，一如四小时前，我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盛大的冒险时的模样。

但是这一次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