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知的小东西

没了火焰，我甚至都没法生个火。唯一能帮我在漫漫长夜御寒的只有岩石的遮蔽和自己的恐惧……哦，还有正在咆哮的肚子。

在山里面，贾斯帕、妈妈、爷爷和姑姑们正惬意地睡在成堆的金银珠宝上，鼻子里喷着温暖的烟。每当想到那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我便吼叫起来……因为吼叫总好过哀号。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又如此可怜。

不过，我以前也从来没有和家人失散过。

太阳总算又升了起来，尽管如此，我却因为自己的悲惨经历而病累交加。在傍晚前，我朝着山路扔了几十块石头，直扔到我人类的肌肉酸痛起来。然后，当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时，感觉到奇怪的水滴连着好几个小时从我那双人类的小细眼睛里流淌出来。我在黑暗中向软弱妥协，反正也没人会看到我人性的这一面。

我的妥协结束了。不会再妥协！我从酸痛的眼睛里挤去最后那些潮湿，伴着一声怒气冲冲的吼叫，从地上站起身来。哪门子的龙会因为碰到一点倒霉的小事就蜷成一团躲起来？我的家人可能认为我无法独自生活下去，但我会证明给它们看。我会向每个人，包括那个撒谎骗人的食物魔法师，证明我到底有多强大。我会一路走下山，我会去谋生，无论它指的是什么……而且我还要想吃多少巧克力就吃多少，永远吃下去！

在我听到马蹄声前，一路往山下走去，沿着穿过山腰绿林的宽阔泥地。我柔软的、未加保护的双脚伤得很厉害，每走一步便疼得要命，我不得不绷紧每一寸肌肉，强迫自己忍住痛，甚至都没留意到马蹄声一路朝我不断接近。

但当听到有两个声音正情绪高昂地唱着歌时，我的肩膀因自保而蜷了起来。

不会又是那首弯路歌吧？我一听到那首歌准没好事！

更糟糕的是，现在我能辨识出更多的词语了，但这首歌比食物魔法师唱的还要叫人摸不着头脑。

“真正的朋友永远也不会分开，真正的爱情只要开始便永远也不会停止……”

噢，永远不会？我用我人类的喉咙低吼着。人类，你们倒是试试看错变成别的种族，再看看你和你的朋友分离得有多快！

当马蹄声和猫叫声越来越近时，我俯身抱住头，转身回望冲我过来的到底是什么。

哦！当我因期盼而吸入一口气后，肚子叫得更凶了。马蹄声是一匹白马发出来的，看到它后，我满口生津。这对龙来说是多棒的一顿饭呀！

他身后的人类脚上加了垫子，用的是宽松的、深绿色的套子，他们的头上顶着比脚垫还要松松垮垮的绿色织物。我从来没见过鳞片只有一种颜色的龙，但可能这些人希望伪装成树吧。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么吵闹可没法骗到谁。他们高坐在叮当作响的马车里，但即便是车轮声和马蹄声，都淹没在了他们愚蠢的歌声中。

他们看到了我。

“哦，哦，哦！”那个女的抓住男的胳膊，“弗莱德瑞克，看，是个小女孩！哦，快停下，停下！”

哦，没错，我默默表示赞同。请让这歌声停下吧！

不过他们可不止停下了歌声。男人用手拉住缰绳，马在距离我两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怀疑地朝我喷着气。

啊，人类这口小钝牙也太使人沮丧了！

重要的是，我的内心仍然是一条龙。我向后仰起头来，对上了马的眼神并让它明白：是的，它的怀疑是对的。

我是个狩猎者。

如果我现在还有利爪，还能喷火，它将会是我有生以来最棒的早饭。

“哦，你这个可怜的孩子！”

啊！我本来应该更加留意在马后面的动物。

我害怕地踉跄后退，但已经太晚了。那个女性人类已经跑下车并伸出她的胳膊将我围了起来。她把我的脸按向她柔软的胸口，直按到我无法呼吸。

“看看你！独自一个人在这么可怕的荒野里游荡。我简直无法相信！哦，弗莱德瑞克，你看呀，她甚至都没穿鞋！我看她都没满十二岁，你说呢？哦，我们想要找的刚好就是她这样的！”

鞋？什么是鞋？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会在这里看到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但我就算想问也问不了她任何问题。因为我的嘴巴压在了她那身毛茸茸的绿色外套上，我的胳膊被挤在了身体两边。

“唔！”我想通过紧闭的嘴巴发音，“唔！”

“哦，你冻坏了吧，”那女的说道，“看，弗莱德瑞克，她冻坏了，她肯定是没人照顾的孩子，所以就让我们行行好吧，好不好？哦，不，不，你是对的。这真的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好。”

弗莱德瑞克有说什么吗？我从头到尾只听到从马车上他所坐的高高的位置方向传来他压抑的叹息声，他的双眼仍然回避着我们。但我的猎物却径直向前，就好像得到了他的赞同一样，她用力把我往马车方向拉去，脱下她绿色的外套裹住我的肩膀。那东西直垂到地上并团团围住了我，我不可能把这么暖和的东西给脱下来。

不过我还是不肯挪动我那双正在流血的脚并用双手拍打着马车，不让她把我拉进车里。“等一下！”

“等一下？”女人朝我快速地眨着眼，她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哦，弗莱德瑞克，她不快乐。她为什么这么不快乐？你觉得她是不是在害怕？或是……”

弗莱德瑞克仍然没看我们，但他浓密的灰色脸毛下面的脸已经皱成了一团，就好像很痛苦似的。“现在，格里塔……”

但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说话。“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事！”我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双眼瞪视着那个抓着我的人类，“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我都不知道你去的地方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她开口道，“你正独自一个人待在半山腰上！从这里去到哪里都不会错吧？”

弗莱德瑞克第一次转过了身。“她说得没错，格里塔。”他从马车的座位上朝我点了点头，“你要去哪里，年轻的淑女？”

我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我要去大城市。”我说，“给自己谋生。”

“你想要找工作？”格里塔说，“哦，这有多美好？你看，我们正好有份绝对适合你的好差事。”她满脸发光。“说出来你不要不相信，我们的女仆刚刚离开。那个姑娘真是太无理、太贪婪了——城市里的姑娘真是的！她做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开口要钱，总是牢骚满腹地想要放假……哦，她这样忘恩负义真的是太让我们伤心了，她真的是太没良心了。是不是，弗莱德瑞克？”

见弗莱德瑞克的眼睛疯狂地翻动着，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这是人类发出的警告信号吗？他是要展开进攻了吗？

格里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不过随后，她望向了我，而不是弗莱德瑞克。“现在你来了，就像是个奇迹，是来接替她的，”她开心道，“这显然是天意！我们会把你接回我们家里，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你，而你会帮我们做做煮饭扫地这样的小事，因为如果我们把你扔在这里不管的话，你会饿死的，所以其实……”

“我不扫地。”我坚持道。弗莱德瑞克不再翻眼睛，但为防万一，我在说话时仍然一直警惕地注意着他。“而且我也不会去当女佣人什么的。我要去当学徒，我得找到巧克力才行。”

“巧克力？”格里塔向后退步，眼睛眨个不停，“你？”

弗莱德瑞克宽大的肩膀在他的绿色外套下起伏。“眼下德拉城堡里有的是巧克力屋。”他说，“现在正时兴这个，不是吗？爱国王所爱。”

“嘿，”格里塔说，“弗莱德瑞克，看你说得好像你这辈子去过巧克力屋似的。说真的，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如果没有我照顾你……”

但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那太好了！”我说。

一个制造巧克力的屋子？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它更好？我都等不及以人类的身份找一间进去瞧瞧了！

随即我想到了存在的危险，不由地皱起了眉头。“那些巧克力屋里没有食物魔法师，对吗？”

格里塔用她那双巨大的灰绿色的眼睛瞪着我。继而她爆发出大笑来。“你还真是一个无知的小东西，不是吗？”她微笑着走到我身边，揉着我的头顶，把我的头毛全都弄乱了，让我直咬牙，“为什么这么问，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亲眼见过食物魔法师！说真的，我想他们只是传说，就像音乐魔法师一样。你得知道，在体面的人周围是不会出现魔法的！”

哇。在她再次揉我的头前，我猛地躲开了身，但我心情太好以至于都咆哮不起来了。

下次我再吃巧克力时，肯定不会再中什么魔法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变身了。

“那其他的那些魔法师呢？”我问道，“德拉城堡里是不是还有许多别的魔法师？”要是我能接触到哪个可以帮我……

弗莱德瑞克耸了耸肩，调整了一下手中长长的皮缰绳。“国王的战斗魔法师倒是经常出没。”他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不是吗？城里有十来个，来自全国各地，听说都住在王宫附近。他们听从国王的命令，随时准备和敌人还有龙之类的对手战斗。就像是故事书里写的那样。惊险刺激。”他瞥了眼眯眼望着自己的格里塔，匆匆补充道：“当然，我可不想见到有战争发生。”

“嘿。”我沉下了脸。

我非常怀疑那些精于和龙作战的魔法师们肯定没理由会把我变回成对手，这无关公平与否或事实真相。除此之外，我也没道理变回原来的样子好让那些憎恨龙的战斗魔法师立刻把我抓起来。

“好吧，”我说，转身朝着马所面向的方向，朝着巧克力，“我就去德拉城堡。”

“和我们一起去吧！”格里塔拍起双手，“我们就住在那里！”

“好吧……”我皱着眉，转回身来，我不喜欢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我不确定……”

“别再和她争论了，”弗莱德瑞克对我说道，同时坐到了马车的长凳上，“进来吧，我们大家都可以省点工夫。”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刚好遇到了对你施以援手的我们？”格里塔搂着我的肩膀，断了我后退的路，“你要知道，我们通常是不会来这荒郊野外的，这次正好是去拜访我住在农场的妹妹和妹夫。”

她温柔地拉着我，将我慢慢拖进马车，同时滔滔不绝地说着。“你可能不会相信，他们两口子有多土，他们都不知道每样东西在德拉城堡要花多少钱。他们笨头笨脑的都不知道这些能换多少钱！所以我们经常到他们那里选许多便宜新鲜的食物，然后带回德拉城堡卖个好价钱。说真的，他们这么笨，活该没钱赚，对不对？”她的笑声微微起伏，“当然，我们自己也会留下点吃的。你在城市里根本别想吃上品质好的牛奶和鲜肉，对不对？”

她滔滔不绝把我的脑袋都说晕了，我甚至都不知道“牛奶”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鲜肉”是什么，我的胃几乎发出龙吼来。

“你听听！你都饿坏了！”格里塔用力钩住我，她胳膊出乎意料的有力，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已经把我托举进了马车。“看看你这双光脚丫，上面全是血，这里……”她跟在我身后爬进了车里，然后靠着座位，钻进马车后面杂乱堆放着的袋子、篮子和盒子里，弗莱德瑞克打了个响舌，策马前行。“我这里没有鞋子，但我至少一路上能给你点吃的。”

“肉吗？”我满怀期待道。我伸长自己的短脖子，想探头去看她正钻在里面的那个篮子。

“肉？”她笑出声来，“老天啊，孩子，我们可没法现在停下车来生堆火煮肉吃！我们还在山里面，不是吗？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是不是，弗莱德瑞克？”

“可我不需要吃煮熟的肉。”我说，“真的！”

“哦，你这个蠢东西，我看得出你有多饿，但别急啊。你不用吃生的。看看我给你找了些什么。”格里塔跳回座位时，笑着露出了满口的牙齿，她的双手藏在了绿色外套下。“哒……哒！”她伸出一只手来，“一瓶牛奶，从我妹妹农场里最好的那头母牛那里刚挤出来的！还有……”她伸出另一只手来，“羊奶芝士！”

我害怕地瞪着那些东西。

牛奶是白的。骨头一样白。芝士也是。如果它们是肉的话，它们肯定是变质了。

“你确定它们是安全的？”我问道。

“瞧你问的！”格里塔边摇着头边松开瓶盖，“你觉得我会让你一路饿着进城吗？尤其还是像你这样知道感恩图报的，从现在开始会对我们要求的每件小事都有求必应的好姑娘？”

“什么？”我说，“我可没有……”

“快喝吧！”她将敞开的瓶口朝我脸上塞过来。我别无选择，只好喝起牛奶来，否则它们会从我脸上浇下来的。

我喝了又喝。因为她丝毫没松开手。直到喝了满满两大口后，我才松开嘴。哟，我还没缓过神来，一大块黏湿的白色芝士被塞进我手里。

“吃下去！”格里塔将芝士推到我嘴边，神采奕奕道，“你得有足够的力气才行！”

看到这芝士，我的胃便打起结来，但我还是把它给吃了下去。

人类吃的都是最最奇怪的东西。幸运的是，我全新的人类身体显然也接受这些奇怪的东西。芝士对我的喉咙还有我的胃都没起什么伤害。牛奶也是。我甚至都没有反胃。

我的爷爷会为我感到羞愧。

不过我是绝对不会碰蔬菜的。

格里塔就像是龙一样盯着我，直到我吃光最后一点芝士并将牛奶喝得一滴不剩。她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了，你会好起来的，对吗？我还要把你的脚包好，不让你把血流得车上到处都是，然后你会做好准备，一回家就马上开始工作。”

我擦去脸上沾到的牛奶，戒备地看了她一眼。我虽然一直都知道人类的大脑长得很小，但这个好像特别健忘。

“我要去巧克力屋工作，”我提醒她，“我不会给你或是其他任何人当女佣人的。记得吗？”

“哦，当然记得，当然记得，”她小声道，“这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现在给我坐到后面去，让我们在进城前看好每样东西……因为，相信我，你自己肯定不会发现。”她拍着我的肩膀。“你运气是有多好才会遇到我们把你带离这里。你知道……”当她靠近我时，声音低了起来，她把我紧紧挤在她和弗莱德瑞克之间，“我的表亲格奥尔格有一次看到天上有龙在飞！他们说这附近有整整一窝这种可怕的动物在出没！”

“我说，格里塔……”弗莱德瑞克语带厌倦。

“我是认真的！”格里塔道，“哦，你是知道的，没人喜欢谈论它们，但它们真的存在。它们现在可能不会去大城市或是去农场，但在这些深山出没的人还是会有危险的。每次当我们这样在深山出没时，我都提心吊胆的！对不对，弗莱德瑞克？”

弗莱德瑞克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想我看到马耳朵因为受到刺激而竖立起来。这不怪他。

“我真搞不懂国王为什么要放任它们住在这里，”格里塔说道，“我一直在说，一直在说，国王就应该派他的战斗魔法师去把它们消灭光才好！那样的话，我晚上会睡得更踏实。而且城里有许多的重要人士都会赞同我的想法！”

“消灭龙？”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将头探向她，瞪着她道，“你疯了吗？”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吧，你可真够粗鲁的！”

我皱起了眉头：“那些战斗魔法师胆敢试试的话，龙会把他们吃得一个不剩。”

“我也是这么说的。”弗莱德瑞克咕哝道，“国王是个明君。格里塔。他不会去接近任何龙的。没人会愿意接近的。”

不过，我愿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回到我的家庭，尤其在此时此刻。

但伴着马的大脚每迈出一步，马车便带我去往离我的巢穴越来越远的地方，弗莱德瑞克和格里塔则在为对付龙的最好的方法该是下毒还是施咒而争论不休，是彻底远离飞龙进出途经的地方（弗莱德瑞克的主意）还是派出整个军队杀光它们（如果他们做得到的话）。然后，不可置信的是，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因为当他们总算停止争论后，格里塔决定再开开心心地唱一轮旅行之歌。而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