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色彩缤纷的社区

灰色的天空中浓云密布,当我沿着河岸向前走时,我的双脚全都湿了,不过索可的兄弟工作的那个市场里仍然客流如织。我不得不等他服务完爱吵嘴的一大家子客户,然后才给他留下口信。

“告诉索可我在找她,”我说,“然后告诉她,我们这次可以互相帮上忙。”

“哦,好的。”他疲倦地答道。为了保护桌上的衣服而挂起的布帘在他深棕色的脸上留下阴影,他边整理着从最后那位客户那里收到的钱边抬头看向我。“我可以告诉她是谁给她留的言吗?”他问道,“或者说如果她想找你的话,怎么才能找到呢?”

“你就对她说,”我告诉他,“我给了她我身上最后一枚硬币,但不管怎么说它值那个钱。哦,还有就是我决定保留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是猎物。

简单的回答并非她想要的。她喜欢让她心跳的解谜游戏——接下来她会好奇我从“巧克力之心”消失的那一个星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索可体内的好奇心就像龙火一样。

但她的兄弟看上去远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满意。

“哦,当然。因为那也没什么神秘的!”他拿起先前客户扔下的衣服,抖了抖,空气中发出脆响,“我的小妹妹和她的秘密!如果她像普通人那样会留在一个地方的话……”

“你会转告她吗?”我问道。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当然会。但我可保不准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她总是突然出现和离开,全凭她高兴。”

半小时后,索可在四条街外找到了我,我正站在一家色彩缤纷的花店外,津津有味地咬着从街上露天炉子里买的热椒盐卷,融化的黄油滴在了我手指上。

我在看到她之前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看你很快就会需要一套新衣服。你不能整天只穿同一套衣服。”

我耸了耸肩,并没有转身。“我的雇主才不在乎呢。”玛丽娜只有在我开始发臭时才会在意,当然——在厨房里要保持清洁是她最重要的规定之一——我经常在晚上换回我的鳞片装,然后把裙子洗掉,目前为止这样的操作方式还是挺顺利的。事实上,我就算一整天都穿着鳞片装,玛丽娜可能都不会注意,我整天都在听从她的指令。不过……

“我会考虑再买一条裙子,”我对索可道,“我甚至可以在你家的摊位买,作为送你的人情——如果你也能出手帮忙我的生意。”

“你的生意,呃?”终于移入视线的索可脸上带着微笑,她穿着一件长长的黑夹克,动一动就会沙沙作响。“好吧,你引起了我的兴趣。”她伸出长长的棕色手指,飞快地从我的椒盐卷上撕下一个角,“告诉我,阿文,你在上周被请进巧克力屋的那个后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职位?洗碗女工?女仆?”

“都不是,”我得意扬扬道,同时将我手里剩下的椒盐卷移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我是玛丽娜的新学徒。”

“什么?”索可的手指在空中停了下来,她偷拿的那块椒盐卷悬在她嘴边。“你是巧克力师的学徒?”她瞪着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城市想要当个普通的学徒有多难?就算是有关系又有教养的女孩。而想当巧克力师的学徒更是这其中最难的!更何况你的女主人就是个梦魇!”她摇着头,满脸的惊讶:“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不是普通人,”我厉声道,“玛丽娜也不是什么梦魇!”如果我现在是正常的形态,我会为这侮辱而从鼻子里喷出烟雾作为警告。

但索可并没有意识到她正身处险境。“哦,城里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我只是学他们罢了,”她兴致勃勃道,因为她总算开始啃起了她偷走的那口食物,“我上个星期四周打探了一下她的情况,你知道,就在你从那里消失以后。我实在很好奇。”

多让人意外。我咬牙切齿地吃掉了剩余的椒盐卷,真希望自己能有一口锋利的牙齿。那样的话,我会看上去更具威胁性!

索可并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警告,她正舔着手指上融化的黄油。“显然,”她边舔边说道,“当镇上最有钱的银行家带着太太去光顾‘巧克力之心’时,你的女主人拒绝在他们饭后出来交谈一下,而他们其实是想称赞她的巧克力。你能相信吗?银行家的太太说她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冒犯过。她告诉她认识的所有人永远也别去那里!”

“那她就是个大笨蛋。”我一边说一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玛丽娜在做巧克力时没法离开厨房和人聊天。制作巧克力的工艺非常讲究。”

“哦,还有一件事!”索可不甚认可地摇了摇头,“她从来不许别人进她的厨房,对吗?大家都非常痛恨这一点。”

“你认为她应该允许外面人进入她的厨房?”我不敢相信地瞪着她,“谁会蠢到这么干?”

“谁都这么干。”索可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说但凡有商业头脑的人。这能取悦顾客,但你家女主人对此显然不在乎。因为——这是最糟糕的——当市长亲自要求她为他的就职典礼做一款特别的巧克力饮料时,她拒绝了他。她说他建议的食谱根本没法吃!你能想象得出吗?”

“是的。”我怒道,“是的,我能。”每当我渴望火焰的力量时,我的双眼便会眯成细缝。“我敢肯定这饮料会很难喝。对于不懂巧克力还试着设计新款饮料的人来说。”

“是的,是的,它当然会很难喝。”索可将手插进口袋,踩着靴跟向后仰了仰身子,“但她没必要告诉他,不是吗?她可以做她自己的东西,然后把荣誉给他,就像所有具备商业头脑的女老板会做的那样。而她却选择了侮辱他——他可是除了国王以外,这个城市里最重要的男人——现在城里其他的商人都不敢跟她做生意了。我听说,那件事以后,市长曾说过,要不是自己的侄子是她的学徒,他早就——哦!等一下!等一下!”她抬起眼睑,“当然。这正是你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我讨厌处在弱者的位置。于是我双手抱胸,抬起肩膀,让自己尽量看上去高大些。“市长想把我们的店给关了,”我直截了当道,“我们需要大家站在我们这边。”

我在厨房虽然可能很忙,但我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巧克力之心”那间温馨的、火焰色的前厅稀稀拉拉没几个客人,和第一区那些势利的巧克力屋里贵族流连忘返的情况无法相提并论。巧克力屋的运营需要钱,就像人类社会其他行业一样,还有客人——不管他们会有多烦人——他们带来了银币还有支持。

市长现在正准备对我们下手,所以我们需要争取到所有能够争取的支持。

“哦。”索可向后退到了花店的墙边,她的腿边围绕着一桶桶蓝色的、粉色的和紫色的花,她的眼睛变得恍惚而不聚焦,“哦,是的,我知道。如果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向前探身。

“你需要大量的新客流,越快越好,”她说,“还得有具有影响力的客人。更理想的就是,他们会大声谈论你们有多好,直到你们盛名在外,不用他再吹捧。”“那么……”我注视着她,拼命想解读她的表情。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来找这个我认识的人类正是因为她最擅长处理这个。

“你可以做到吗?”

索可锐利的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她的双唇勾出一个更锐利的笑来。“哦,这将会是一个挑战。”她对我说,“我现在得先给你个警告:我需要你支付的回报可远远超过买一条小裙子。”

索可确实了解这座城市。她问了我无数关于“巧克力之心”的问题作为“调查”,想着怎么让其他人能像我一样热爱它,她领着我从一个色彩缤纷的社区去到另一个,信心满满地穿梭在人群中。在不同的街道里,商人们都叫着她的名字欢迎她,我看得出来她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她轰炸般向我提出的关于“巧克力之心”的问题充满了智慧同样令我吃惊……其中还穿插着对我过去的打探。

当然,我什么也没告诉她。我可能会开始相信那么一到两个我挑选出来的人类,但关于我真实本质的秘密我不打算和他人分享。不过,我发现我还是很享受这场斗智斗勇的游戏,当她不停地尝试用不一样的套话技巧骗我说出真相时,我每次都避开了她的提问。这就像是用文字代替爪子的打斗游戏——她也是我改变外形后第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在最后一次尝试后,她笑着摇了摇头,让我惊讶的是,我也回了她一个笑脸。

“没关系,”她说,“你打定了主意要保持神秘,但我总有一天会了解你的,就像我了解你的‘巧克力之心’一样。与此同时,你可以把你的难题交给我来解决。”她扫了一眼下午的天空,叹了口气。“我现在得回河岸去了,否则德尔特非发火不可。但别担心,阿文……我很快就会给你消息的。”

在她边吹着口哨边信步而行时,我几乎都能听到她大脑里有新的计划在呼呼作响。我带着微笑转过身。

显而易见,龙是不需要人类朋友的。但如果我要……

好吧,她会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我现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得和玛丽娜还有霍斯特商量一下我许诺索可的报酬,不过现在还没法谈。我被喝令整个下午都不能待在“巧克力之心”,如果说玛丽娜对她的学徒有什么期待的话,那无疑是听从指令。所以我没有原路返行,而是在德拉城堡的街道上漫步闲逛起来,欣赏着人类城市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过去的那个星期里,我倒是学了许许多多的新词语和新观念。但我仍然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

在德拉城堡的商店里,我所能想象的几乎每件东西都有卖,还有更多我从来都没想过的东西。我从一个街区逛到另一个街区,看着我所路经的每个橱窗。我看到高耸的蛋糕和散发着浓浓的人工香味的小玻璃瓶,那味道从商店开着的大门里飘过来引得我直打喷嚏。街上还有光线明亮、颜色轻快的咖啡店,店里坐满了尽情聊天的女人和孩子。而在饰有深色护墙板的餐厅里,全是男人在抽烟和看报纸。还有一些商店在书架上塞满了书,我的哥哥贾斯帕看到的话会发出贪婪的吼叫。

我还发现了最奇怪的一家店,店里玻璃窗内全是玩具,一排木头小人列着队来来回回,身侧背着极小的武器。橙色和绿色相间的木头龙挥舞着它们漆过的翅膀威胁地朝向窗角那些小人,在他们上了漆的脸颊上有鲜血在滴落。

我对那些具有伤害力的龙充满了妒忌。

我站了好久注视着那些奇怪的玩具——爷爷从没带回来过任何类似的东西!——但我很快就被一堆正在聊天的人类小孩给推了开来,和他们一起的那位年长的灰发女人叹了口气并冲我耸了耸肩,孩子们则推来挤去想站到玻璃窗跟前。

这不是唯一一家门外站满人的商店。即便是街上的路灯柱上都贴着或是钉着纸制的传单宣传不同的商店和商品。更多的纸片飘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落在马蹄下,被来往不息的人潮踩在脚下。

龙从来不会选择和成千上万的别的生物挤成一堆,这样的话,它们将没有地方展开翅膀或是在自己的地盘或是空旷的地方吼出心声。

这里的人难道就不需要呼吸的空间吗?

即便我想到了这一点,但周围的人群还是让我慢慢皱起了眉头,一群吵闹的男人从后面推挤着我,他们靠得这么近,最后我不得不跳到一旁以保护自己不被推倒。我张开嘴冲他们咆哮——但当我看到泄露他们身份的黑袍后,立刻合上嘴巴,突然产生的恐慌令我胸口窒息,我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一只无助的猎物无处藏身。

战斗魔法师!我这辈子都一直听到关于他们的警告。“永远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爷爷告诉我,“除非你的鳞片已经有上百岁的硬度,你一看到那些黑色外套立刻给我转头飞走!”

但这些战斗魔法师并不知道他们身边是一条秘密的龙。他们经过我身旁时,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们一心在忙着他们的辩论。

“不管国王是怎么想的,我们不能假装这没发生。在外围省市已经出现了五个目标物!几十年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什么东西引来了这些野兽。如果它们准备要发动一场猛烈的攻击……”

“这几十年来它们都没有进攻过任何的人类……”

“但我们必须得做好准备。如果我们先发动进攻,打它们个措手不及……”

“或者我们可以用溶解毒药来软化它们的鳞片……”

“或让它们的火焰转而向内喷出……”

呃!我一阵反胃,几乎弯下了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黑袍消失在人群中。

他们提到的是我的家人!

无论他们想怎么样,都不会得逞的,我告诉自己。他们不会得逞的,不会的,不可能的!当我试着去相信这些话时,他们在我脑海中害怕似的喋喋不休。

他们不可能击得穿成年龙的鳞片。愚蠢的魔法师。如果他们胆敢妄为,我的家人会吃掉他们的!

他们才休想让我害怕。休想!

我强迫自己直起身——差点撞上我左边那群穿着波浪裙的女人。我及时退回身,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场险些酿成的相撞。她们经过我身旁时,连眼都没眨一下,继续着她们的谈话,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必须继续前行,否则我就会被后面的人群给推倒。

谢天谢地。在这个疯狂的“下午放假”结束后,我会立刻回到我的厨房去。但眼下,我只能身陷在这些挤作一堆的人群中,没有巧克力来拯救我……

我歪头热切地望向城市屋顶的后面,在远处那位于灰色朦胧间的大片绿色山麓,山后面则是巨大的钟楼。今天的云又低又沉,我家所在的那座山脉隐藏在灰色的雾中,只看得到远处黑色的一小片。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会以为……

我眨了眨眼。然后揉了揉眼睛,我的呼吸停在了嗓子眼儿。

那个点刚刚是在移动吗?是的!它在向我靠近!它……

不!

云朵在移动,我急促地呼吸起来,感觉像是胸口挨了一记重拳。

远处的那座山升了起来,沉稳踏实,刀枪不入。那是光在玩的把戏,却让我以为我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真笨、真笨、真笨、真笨!我将爪子似的指甲掐进手掌。

可能有人看到我的家人在各省的天空中飞翔,但它们永远也不会让自己出现在靠近人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何况这里是首都,是国王和他整个朝廷及军队的家园。爷爷永远不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而且我也永远不希望他会犯这样的错。

所以我那人类弱小的胸膛没理由地突然疼痛起来,我那人类虚弱的双眼也没理由地往外涌水。

我真的哭起来了,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咬紧下颌,强迫自己收起眼泪。

那比吞下火焰还要疼痛。但我是一条龙。我是强大的。

我艰难地眨了眨眼,强迫自己穿过拥挤的人群,任凭他们的喋喋不休,他们的气味和躯体压倒般地向我碾过来。

我仍然是这座城市里最凶猛的生物。

但我不允许自己再望向那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