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余的假期

在给玛丽娜当了一个星期的学徒后，我那人类的小细胳膊变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壮。

每晚当我蜷在火炉旁边那温暖的厨房地板上睡觉时，我的肌肉都因为辛苦工作而发痛，于是我在毯子和鳞片服下面不停地翻身以缓解疼痛。

但每个晚上，当正在烘烤的可可豆冒出的烟雾将我包裹起来时，我闭上双眼，想象着那是家人吐出的烟雾正在飘来，这让我觉得这个装满了巧克力的新家温馨而安全。有时我的双眼又开始漏水，因为我会想起妈妈和贾斯帕布满鳞片的身子蜷在我身旁，而一旁的我正昏昏欲睡的那种感觉。但有时只要想起他们沉稳的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的感受就已经足够了。

即便我的家人出现在梦里，巧克力也会跟随我一起进入梦乡。有时我和贾斯帕一起跳进我们贮藏的珠宝中，比赛看谁先找到最多的巧克力，但它们混在金子和稀有宝石里，我总是找到堆积如山的棕色可可豆原粒，数量是我每天在“巧克力之心”的厨房碾磨成液体糊的可可豆的三十倍。有时我在睡梦中发现自己正蜷在妈妈巨大的蓝金色的后背处，当她和我说话时，她坚硬的鳞片在我的鼻子下面起伏着。但我听到的却是玛丽娜的声音，取代了妈妈的声音，她正重复着我几天前就已经牢记的说明：你要把可可颗粒磨到变成糊状，然后你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去磨，直到把所有小块都磨掉，把所有粗糙的碎片都磨掉，你要牢记这点。在这家巧克力屋，你在没有做到完美前永远不准停下。

我从来不会停下，直到她告诉我火候到了，即便我在炉子上的热石头上已经碾磨了好几个小时的可可糊，即便我手臂的肌肉在我来回推拉沉重的铁制滚筒时发僵和抽筋，我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工作中，直到背部的肌肉像在发出尖叫，我都不会停下。

让它们尖叫去吧。我只在乎我眼前的热可可糊，它们在我不停地碾磨中变得越来越顺滑、越来越顺滑。

每次都直到最后玛丽娜说“可以了，停下吧”我才会停。她这句话在我体内产生共鸣，让我充满了第一次在空中飞行后终于降落的那种甜蜜的成就感。

我还没有获得允许进行下一步工作，目前还没有。玛丽娜会亲自将可可糊倒进圆形的模具中，放上一个月后就成了巧克力屋烹调用的巧克力饼。

每天当我经过碗橱里摆放着的可可饼时，我都会对由我制作的可可糊做成的可可饼无声地、激动地私语。我要变得强大，做正确的事。

我一直在以倒计时计算着它们中的第一批能使用的时间。我只希望玛丽娜能让我尝尝那块饼制成的巧克力的味道，我想知道自己做得怎么样。

但与此同时，我有着做也做不完的工作。

炉火上永远有在烘烤的可可豆，它们是我要完成的工作。它们一开始只是平平无奇的豆子，作为一条龙我都懒得看上一眼，但装着它们的麻袋被送进巧克力屋时，我们却对它们虔诚得就好像里面装的是金子似的。这就像是魔法一样，那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豆子里竟然蕴藏了巧克力丰醇的秘密。

我是那个在它们最终准备好要揭晓秘密时，将它们从滚烫的烘焙炉上移走的人，就好像龙蛋准备好要孵化一样。玛丽娜站在我身后，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最初的三次我先刺破它们厚实易裂的外壳，取出我们需要的可可豆来。我手上稍有不慎，就会毁了这些珍贵的颗粒，巧克力将失去其精华，就好像从来不曾拥有一样。即便是想到这一点，都会让我充满了痛苦。这就如同无意中毁坏了一个钻石王冠。很庆幸有玛丽娜在那里，她可以防止我犯任何错误。

但当我第四次准备烘焙豆子并去壳时，厨房那头的玛丽娜只冲我抬了抬她的脸毛——不，眉毛，她正在那里给我们早上的客人准备一种巧克力奶油。

“喂？”她说，“你还在磨蹭什么呢？继续做下去。”

在震惊了一小会儿后，我照她说的做了。

那感觉就像是在飞翔似的。

在我成为学徒的第七天，霍斯特走进厨房，他发出一声惨叫，一只手拍在了脑门上。“玛丽娜！”

“有何贵干？”玛丽娜连眼皮都没抬，她正忙着往壶里调配她招牌的红辣椒巧克力食谱。

“是有客户投诉了？还是国王决定亲自来访？还是你就是来让我不好过的？”

“不是你，”霍斯特咬着牙道，“是她！”他指向了我。

我眨了眨眼，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我正在碾磨一大块方糖。要把这块方块碾成细粉以便在玛丽娜的调配物里融化开来，现在它仍然是块接近八英寸的固体长方块。

“她怎么了？”玛丽娜问道，“她可不像上一任是个灾星。至少到目前为止。”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发出愤怒的嘶响，“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是她连续第七个工作日了？而且我发现她从来也没在哪个下午放过假。”

下午放假？他在说些什么呢？我冲他皱起眉头，不过我的双手和双臂仍然在干着碾磨的活儿。

霍斯特依次望向我们，然后再次摇头叹息。“每个学徒，”他边说边伸出一根食指，“根据法律规定，每周都要有放假一个下午，每个月都要放假两天。记得吗？”

玛丽娜往壶里洒了些深红色的粉末。“我又没挡着她。如果她想找些更有意思的事情去做的话……”

比巧克力更有意思的事？

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将糖块翻了个身，换个全新的角度继续攻坚。

“我说……”霍斯特的声音自牙缝中透了出来，随即他停了停，“玛丽娜，你的学徒叫什么名字？”

玛丽娜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还没用上过。”

“还没？！”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玛丽娜大声问道。

就在我继续工作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索可的话：“我叫你伊娃吧？这个名字好听又常见，一点也不神秘。”

如果有什么事是索可了解的话，那便是人，她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我叫……”

然后我猛地闭上了嘴，我的皮肤察觉到房间那头藏在储物碗橱里的叠着的鳞片服后突然发热刺痛起来。隐藏——但不是遗弃。永远不遗弃。

有些事比合时宜要来得更重要。

“我叫阿文。”我坚定地告诉他们道。

“阿——对不起，叫什么？”霍斯特皱起了眉头。

“阿文。”玛丽娜坚定道，“你听见了。现在，你是还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还是逗着有钱人让你觉得厌烦了，想要看看真正的工作是什么样子？”

霍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来这里，”他说，“是要确保市长的人不会找到任何违规行为去报告给商人协会，他们现在正盘算着这样做呢。显然，有人成功惹恼了我们受人尊敬的地方长官，开除他侄子的行为惹得他雷霆大怒。”他朝玛丽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从今天早上八点起，他的两个助手就在外面探头探脑想找出点事情来投诉。如果他们派人来进行突击检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想查就查吧。”玛丽娜阴郁道。虽然如此，她还是停止了往混合物里添加配方的动作，然后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吧。阿文？”她朝门的方向抬了抬头，“出去！”

“什么？”我瞪向她，仍然没有停下研磨糖块的工作，“可我还没做完呢。我还需要……”

“出去找些没有巧克力味道的乐子，”玛丽娜对我道，“这是市长的命令。”她冷哼道。“好好享受去吧。但得在天黑前回来，否则我锁了店门，你就只能往我的窗上扔石头来引起我的注意了。我不会整晚不睡等着你的，我得趁现在就把话和你清楚。”

我瞪了她一眼。“我不想出去。这也太荒唐了！我都不想休什么下午假。”

“好了，我可不想被拖到镇议会前听一顿唠叨，只因为我的学徒碰巧像头驴那么倔！”玛丽娜说道。

“她不是唯一那个。”霍斯特小声嘟哝道。

玛丽娜朝大门方向伸出一根手指并朝我眯起了双眼：“怎么说？”

我怒叫了一声，拉掉了我的围裙：“我就不能磨完糖和……”

“不用为那个操心，”霍斯特松下肩膀并抛给我一枚硬币，“给，你第一个星期的工资。现在出去好好享受一下吧。这里需要做的所有事情都交给玛丽娜就行了。相信我，她早已经练就了一个人完成所有活儿的本事，每次被她吓走一个学徒就多一次练习。”

“我才不会被吓倒，”我咆哮道，“我只是非常非常生气，原本可以做完一些事情，可时间就这样被浪费了！”我粗鲁地扔下围裙，大步走向门口。

“哦，太好了，”霍斯特嘟哝道，“现在我们有两个这样的家伙了。”

前厅坐着四位客人，有一个瘦小个子不停地走来走去，皱着眉头用手指摸着漆过的墙面，店外有个棕色头发的女人边闲逛边透过玻璃窗偷看店里的情况。我猜她在犹豫要不要进来，但当我走出大门时，她别有用意地咳嗽起来并朝我弯起了她戴着戒指的手指。

我一时有些迷惑——然后便生起气来——在意识到她实际上是在用这个姿势召唤我。

就我现在的心情，她真该庆幸我再也没有了喷出火焰的力量。如果有的话，我只要看她一眼，就能烧焦她的眉毛。

“我是个巧克力师，不是服务员，”我告知她道，“不管怎么样，我正在放下午假。”我激动地转起一边的脚跟，望向了对面方向。

“等一下！”长长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臂并把我往回拉，拉着我走过前窗，一直来到无论从巧克力屋哪一边都看不到我们的地方。当我想挣脱时，尖尖的指甲透过我的裙子紧紧地掐住了我。“我全无冒犯之意，我的小巧克力师。我只是想认识你一下。”女人浅粉色的嘴唇弯出一个微笑，但她的绿眼睛上下打量我时闪起的光芒，就像是狩猎者打量自己下一顿美食时冷血的智慧，“你是新来的学徒，不是吗？这份工作一定够辛苦吧，特别是像你这样一个全靠自己的年轻姑娘。”

我眯起双眼，停下了挣扎。“你是打算抢走它吗？”我问道。

“我？我这个年纪？”她发出被惊到后窒息的笑声，“我没那么想过。你知道，我可不止十二岁。而且据我耳闻，这里的巧克力师虐待学徒。我还听说了很多别的事情……你会发现我是个好心的聆听者。”

她抬起头来，粉色的微笑又加宽了几分。“当学徒挣不了什么钱，这是一个高消费的城市。如果我花钱买你的时间的话，你在这里的生活或许会轻松一些。而且，当然，我如果发现你透露的任何秘闻特别有趣的话……你那位暴君雇主想隐藏的任何险恶的、令人尴尬的小秘密……”她扬起了眉毛，“市长本人也将会对你表示最深的感谢。”

哦。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贾斯帕的人类哲学家可能不关心巧克力，可他们一直在谈论诡计和腐败。

不过，为了能够绝对地肯定，我直接望着她的双眼说道：“所以你要付钱让我说一些玛丽娜的坏话，一些让市长可以用来找她麻烦的事？”

“对于你的帮助我会给你一些补偿的，你说呢？”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倾泻开来，甜得就像是奶油混合了蜜糖，“如果你愿意在镇议会前发誓这些信息是真实的，好吧……谁又知道什么样的机会可能给到一个证明了她对自己的城市那么有用又那么忠诚的孩子呢？”

“我明白了。”我点头道。

“哦，太好了！我相信你这么聪明，是能帮到我的。”她往回走时，松开了手，指着大街道，“我们走这边，然后找一家舒适的小咖啡馆，在那里你可以告诉我一切，嗯？”

“事实上，”我说，“我想现在就告诉你。”我对她微笑着露出我所有的牙齿，这应该已经能警告到她了。

然后我抬脚用力踢了她一下。

“啊！”她尖叫着，蹲身去抱她的腿。

这真叫人感伤。我人类的脚上竟然都没有爪子，所以她几乎不会受伤。这样无力的攻击会令我的妈妈颜面扫地。

尽管如此，但我抢到了先机。我转身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追赶起我来，我能听到她的咒骂。但我跑得太快了，她根本无法赶上。当我经过“巧克力之心”的前门窗户时，我看到霍斯特匆匆来到门口，睁大双眼，张大嘴巴，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惊吓。但我并没有跑回到他面前也没有跑回那个安全的地方……不仅是因为我被命令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要在外面。

无论有没有鳞片，我都仍然还是一条龙。我绝不可能不采取任何行动并任由别人威胁到我的宝藏。

经过刚才的事后，有一个下午可以放假我觉得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使用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