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荒唐的广告

当我总算回到巧克力坊后，灰色的天空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天暗得像碳一样，空气变得又厚又冷，“巧克力之心”也已经打烊了。我捶着已经锁起来的门，等玛丽娜来开门让我走进黑漆漆的前厅。

幸运的是，她还没上楼回到她晚上休息的房间。厨房里的蜡烛仍然温暖，霍斯特正坐在从前厅搬来的桌子前喝着热巧克力，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上还放着一张纸，看着像刚刚用墨水笔写出来的食谱。我跟着玛丽娜走进屋内，他抬头望向我时，双手正握着半满的瓷杯。

“请你告诉我，”他对我说道，“为了让我心安，早些时候我看到在店外和市长助手发生肢体冲突的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冲突？”我朝他眨了眨眼，试着理解这个不常见的词。我的脑袋感觉寒意直窜进我的身体，体内全是灰雾。

“打架。”玛丽娜在他对面坐下身，讽刺道。她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杯子并开口问我道：“你有没有朝她打出什么漂亮的拳？”

“没有，”我遗憾道，“我只踢到了她。”

“哦，老天！”霍斯特“砰”的一声将头碰在了纸上。“玛丽娜……”他哀叫道。

“嘘。”她望着我，眯起了双眼。我不知道她往我脸上看什么，但她将她的巧克力推给了我。“给，”她说，“你看上去需要这个。”

“她需要这个？”霍斯特在桌子那头嘟哝道，“明天市长治安官会过来因为无故袭击逮捕我们的学徒，并宣称是我们指使她这么干的……”

“他们不会逮捕她的，”玛丽娜迅速道，“我向你打赌在阿文那难看的袖子下面，我能从她胳膊上找出不止一个瘀伤。人只有在想摆脱而不是攻击时才会用踢的。我说得对吗？小学徒。”

我沉着脸坐在地板上喝着饮料，紫金色的裙子在周围散开。“我的袖子一点也不难看。”我嘟哝道。

“你就自欺欺人吧。”玛丽娜说道。

她站起身，从碗橱内拿出锅和盘来，任由它们叮当作响。

“那在你为了获得自由而踢她前，我们亲爱的市长助理到底打算带你去哪里呢？”

我耸了耸肩，喝了一大口玛丽娜的热巧克力。今天里面多加了红辣椒，我满怀感激地吞下那些火焰，让它们由内而外温暖着我。“我想是咖啡店什么的。”我对玛丽娜道。

“哦，好吧，那确实应该好好踢一下公务人员。”霍斯特喃喃自语道，“谢天谢地，你逃过了那场恐怖事件。谁知道去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呢？她可能会强迫你吃蛋糕的！”

“那会又干又没味道，”玛丽娜对他道，“最近的一家咖啡店是佛罗莱恩咖啡店，记得吗？他们从来不在他们的糊状物里放足量的糖浆。”

“哦，老天！”

我对着霍斯特吼道：“她要我出卖你们。”

霍斯特突然停下，转身注视着我，我双手抓着热瓷杯，闻着杯里冒出的热气。

我需要它来冲走自从看到那对光影虚拟出的翅膀后体内产生的糟糕的阴冷。

我吸收着玛丽娜厨房里明亮的暖意，烘焙可可豆的香气，还有玛丽娜在炉子前忙碌的身影，她正用她宽宏大量的手测试着奶油，眼前的画面就好像一阵斑斓明亮的海浪，能冲走我心上的灰暗。

这里现在是我的归属地。在这里我就是我。不能让任何人从我这里把它夺走。

“她要给我钱，”我对玛丽娜和霍斯特说道，“还说如果我能编出一些关于你厨房的丑闻秘密，并在随后的镇议会上当众作证的话，市长将会对我感激不尽。”

炉子的嘈杂声突然静止。玛丽娜的手仍停在半空中。“好吧，”她说，“这还真是让人吃惊。我以为那只小白蚁埃里克会编出所有他们想要的故事，他们不需要把矛头转向你。”

“埃里克的故事不作数，”霍斯特对她道，“在整条街都看到你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扔出去后。”他低头去看自己的热巧克力，脸上露出揶揄的笑来。“现在看来，你没用礼貌的方式或是安静的方式摆脱他反倒不算是坏事。至少这个街区所有的店主都知道他对你心怀怨恨。现在议会无法相信他对你任何的证词。”

“哈，”玛丽娜道，她取出装碎糖的碗来，“下次你再对你的礼仪啰里啰唆时，我会提醒你。”

霍斯特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你一直都远离客户……”

“为什么我要靠近他们呢？”玛丽娜翻了个白眼，拿起一把长柄木勺，“喝完它，动作快点。我准备要教你一个新食谱。”

“我的新食谱？”霍斯特满怀期待道，他举起面前桌上的那张纸，“因为我真的觉得——”

“我会让你来我的厨房玩耍，”玛丽娜说，“直到你哪天不再让我去面对公众。”

“哎哟！”霍斯特夸张地颤抖起来，“你真是残忍。”

“嗯。”玛丽娜冲他摇着头。但当她转身时，我看到她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霍斯特也在笑，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放松……但当我端着那半杯热巧克力，依令从桌边站起身时，他的脸突然紧绷成一个不赞同的表情。他说：“等一下。玛丽娜，你没意识到现在是几点吗？大多数的学徒——”

“我当然知道现在是几点，”玛丽娜说，“现在是晚上。这意味着下午放假已经结束了，不是吗？所以她可以不用再懒洋洋地闲逛而是回到工作中来。”

“是的，没错。”我发自内心地感激道，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热巧克力，“现在绝对是工作时间。”

没有什么能让我感觉比巧克力的香气更吸引人。随后几天我埋头于工作，几乎根本辨认不出别的任何东西。

四天后，霍斯特推开门，皱眉望着我。“有人要见你。”他说道。我吓了一大跳。

“我？”我正在搅拌一锅巧克力奶油，没法停下手，但我也冲他皱起眉并摇着头，“肯定是搞错人了。”

“非常感谢，”索可说着，来到他身后，“你是不是已经把我的计划给忘精光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火焰红的夹克，一条黑色的裤子，她的双手像往常那样插在口袋里，但当她打量厨房时，双眼看上去比平时要大，脸也显得更稚嫩。“我不得不说，阿文，这真是令我印象深刻。”

“呃……”霍斯特发出痛苦的声音，“玛丽娜……”

“给。”玛丽娜将装在托盘里的热巧克力递给了他，“快拿去拍有钱人的马屁吧，祝你开心。嘘！”待霍斯特推门离开后，厨房只剩下玛丽娜、索可和我，玛丽娜转身对我沉下脸来。“告诉我，学徒，”她的声音带着假装的温柔，“我雇你是为了让你带闺蜜来厨房开茶会的吗？”

“哦，这可不是一次社交来访。”索可将手伸出口袋，朝玛丽娜得意扬扬地鞠了一躬，“这差不多是一次商务汇报。我接这个活所需的佣金阿文有跟你提过吗？”

玛丽娜没回答。她转身抬眼望向我，我可以感觉到空气中酝酿着危险的暴风雨。

哦，石头骨头。“我忘了，”我说时朝同样抬眼看着我的索可咬着牙，这显然是场不讨喜的姐妹关系，“我很忙！”

“比平时要更忙。”玛丽娜眯起了双眼，来到索可面前，“你还有什么事吗？小姑娘。”

“好吧……”索可笑了起来，她从夹克的内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来，“我想我正好经过这里，所以进来让你们都看一下这个。你们要是知道全城有多少人传阅过这份内容，你们会大吃一惊的，这可是昨天早上才刚印好的。”

“哦？”玛丽娜在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时就拿走了索可手中的纸。“嗯。”她皱着眉上下看起来……然后，她的眉头越皱越深，她将目光移到最上面又再读了一遍。

我边等边搅拌着锅里的巧克力奶油，心里泛着小小的好奇，打破了先前几天那种麻痹自我的状态。索可站在那里，双手交握在背后，双脚轻轻跳动着，她脸上满意的微笑已经说明了情况。

仔细想来，送来厨房的订单的确比以往多出许多。

就我而言，并没有想到这上面，因为我的心思完全扑在了巧克力上，其他什么事都没去想。在我居住的那座山里，我在无尽的地道中不停地寻找着，而我的家人则在我无法触及的远处呼唤着我。在我每天早上都从如此疯狂的梦中醒来后，巧克力便成了唯一一件可以让我放心去想的事。

我痛恨那些梦。它们荒唐绝顶而且根本就不公平，几乎就是为了让我感到痛苦而出现。我醒时，巧克力是个让我不去想那些事情的很好的理由。我失去我的家庭已经够糟糕的了，没必要再去体会所有这些感受！

这足够让我永远放弃去使用我的脑袋。

但霍斯特刚刚一下子端了九杯热巧克力去前屋，我们手头还有一批订单要完成。有客人正在等着八杯巧克力甜奶油。

所以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在我没留意周围世界的时候，有些改变已经发生了。

“这上面都说了什么？”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口问道。

“你最好还是自己看一下。”玛丽娜把纸递给我时，噘起了嘴，“而且你还要为此负责。”

“呃哼！”索可清了清嗓子，“事实上，阿文只为其负部分责任。你看，她委托我替你解决难题，但实际解决时，需要文采以及创作……”

当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纸时，她的声音渐渐弱化成了背景音。这是一张印刷的广告传单，好像就是满大街都飘着的那种，让人丢弃在人行道上以及贴在灯柱上，它的文字用的是优雅的卷边字体：

尽管和每个谣言都相反，“巧克力之心”的巧克力师却从未承认自己是位食物魔法师。她从来没有公开或私下承认过食物魔法师肯定能做出超乎寻常的巧克力来。她希望公众能了解她对于“她著名的热辣巧克力以及其他口感丰富而特别的美味食物尽在：位于第三区，科尼格斯切斯街十三号的‘巧克力之心’”这样谬赞的说法感到震惊而愤怒。

当然，因为她的厨房是个众所周知的私密场所，她从来没允许任何人进去过，所以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她的巧克力不是魔法产物。然而，我们肯定所有正直的市民都相当乐于接受这位以低调著称的神秘的巧克力师，以及她宣称的如此诱人的美味并非出自魔法这一事实，无论这声明看上去有多不可能……

我将纸翻了个面，但是内容并没有继续下去。它在省略号后面便中止了，带着某种……意味。我不喜欢这样。单单只是想到食物魔法师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我的背上原本长着翅膀的地方像火烧一样生出渴望来。我性急地移动了一下肩膀以确定它们仍然没回来。

“这是什么？”

“一堆胡言乱语，”玛丽娜咆哮道，“还能是什么。”

“这是营销，”索可说道，“而且很高明。”她望着我们的脸散发着光芒，“所以，我的费用……”

“营销？”玛丽娜抛起她的双手，“更像是抹黑加诽谤！就好像如果在我厨房里没有一些懒洋洋游荡的食物魔法师帮忙，我自己就没法做出巧克力来一样……”

“但上面说了你没用食物魔法师，”我指着那张纸对她道，“看，这上面提到好几次呢。”

“你这样觉得？”她从我手中夺过那张纸，大声叫道，“好吧，再看看，我的小姐，这一次，用用你的脑袋。这些字可能说的是一回事，可它们的含义却是相反的。”

“这多完美！”索可开口道，“没有人，即便是市长本人，都不能说你做了任何虚假的声明。”

“但读过这篇废话的人会以为我在厨房里藏了个食物魔法师！”玛丽娜转过身，谴责般挥舞着手中的纸，“小姑娘，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年纪是怎么会想出这个主意来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它印出来的，但一切都太过离谱，莫名其妙，误导人而且——荒唐！”

霍斯特推开门走进厨房，他看上去那么苍白并且还在颤抖，当他身后的门关上时，连玛丽娜都停下了她的长篇大论。

“好吧，”她厉声道，“又怎么了？又有什么新的灾难发生了？”

霍斯特没开口。他抬起了手。手在半空中颤抖着，手中握了一张眼熟的白色宣传单。

“哦，够了，”玛丽娜说，“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是……”

“不，”霍斯特声音沙哑道，“它并不荒唐。”

宣传单从他手上飘落到地上，他眨着眼低头去看，就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宣传单怎么会掉下去的。“我的意思是……”他将颤抖的手伸进自己短密的卷发，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回到了平时低沉的语调。“那张宣传单相当高明，很显然，我们得找出它的作者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啊哈！”索可露出得意的微笑，“我就说……”

“但是……”霍斯特似乎没听到她的插话，他望向玛丽娜，痉挛性地干咽了一下。

“现在，在外面，来了新的客人，是看到宣传单后过来的，”他对她道，“一份加急单，点了三份你最拿手的热巧克力。立刻就要。”

“哦，他们总是很着急，不是吗？客人。”玛丽娜闷闷不乐地耸了耸她宽大的肩膀，然后转身来到炉边，“让他们去排队吧，等我准备好了就给他们上。我要先做完这些巧克力奶油，然后再……”

“这些特别的热巧克力不能等。”霍斯特开口道。这是我认识他到现在，他的嘴唇第一次抽动和拉伸出奇妙的微笑来，他看上去年轻了有十岁，双脚也因为兴奋而飘飘然。“你看，这可是两位公主还有国王亲自点的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