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伦理学与公共事务(第6卷)
- 李建华
- 2045字
- 2021-02-02 17:36:40
八
那么,为什么马克思会对道德的意识形态性如此大动干戈呢?我的回答是,这不是因为认识论方面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人们对道德——如今的道德意识形态——所采取的那种社会和心理用法(这种用法在阶级社会里是跟一种极为完善的功能主义原理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看到了这一点,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预料到,道德在阶级社会中就是这样被使用的。
于是,我现在要将注意力转向马克思的道德社会学。他试图借此表明,道德在阶级社会中通常怎样运作,它为什么会这样运作。他想要展现的是,在阶级社会里,有哪些实际的规则、道德实践和体制约束着我们的生活,以及道德化的过程在这种社会中又是怎样现实地、标准地、普遍深入地发挥作用的。他指出,在这里,道德就跟法律和宗教一样,凭借广泛而欺骗性的蒙蔽方式从事意识形态的工作并具备一种支持现存制度的保守功能。尽管意识形态号称自己不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但实际上它就是如此。意识形态以各式各样的方式,通过说服人们相信,他们所期待发生戏剧性、实质性改变的一切希望都只是狂热的,也许很危险的乌托邦,从而促使人们顺从于他们在这个既定秩序中的命运。
凭借这些方式,道德发挥了一种合法化的功能,它有时直接表示遵从秩序,有时则更精致地让人形成这样的理解:如果通盘考虑的话,现在的道德,其实是在这个毕竟远非完美而且必将长期如此的世界上的各种邪恶之中的最佳选择。正如弗洛伊德也承认的那样,道德被用来让我们顺从“我们的命运”。然而,尽管弗洛伊德这位深刻的文化悲观主义者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但是,身处革命已成为一种客观可能性的时代之中的马克思却认为,我们仅仅是在顺从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所提供的那种使我们错误相信的自身命运。在此语境中,就跟在许多类似语境中一样,道德教导我们,要在这个并非由我们造就的残酷世界中服从和接受我们的命运。现存道德的一个极为核心的功能就在于欺骗我们,让我们接受社会秩序,以及我们在这个秩序中生而具有的阶级地位。这些道德使我们接受我们的身份地位及其责任义务。这时,道德确实就是道德意识形态。
由于这就是道德意识形态的本质,因此,马克思不仅描述它,描绘它,解释它,而且以极大的愤慨全方位地谴责它。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相信道德,或者至少相信它的大部分内容,会让大多数人不知不觉地陷入道德意识形态之中。他们会不加反思地认为,那些实际上属于统治阶级利益的东西也是整个社会的利益所在。偏爱和特权被遮蔽起来,以至于它们看上去是不偏不倚的,对各阶级都很公平的,而且被赋予了一个神圣的名头:敬重道德律。当然,对于正在发挥作用的道德意识形态来说,人们还不一定会把它视为道德意识形态。正是通过这种蒙蔽手段,统治阶级的霸权得以合法化。在该手段运转良好的情况下,我们所遭遇的将是意识形态的道德控制,而不是依靠军警力量的事倍功半的直接控制。[8]对于统治阶级来说,这种方式当然颇为有效,因为它成本更低,更便捷,也更稳定。
在讨论道德意识形态时谈及合法化,这只是在社会学意义上进行的。在有关道德的社会功能的论述中,马克思的看法仅限于此,而不涉及“道德在本质上是什么”或“是否任何道德主张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得到合理证明”等问题。毫无疑问,道德意识形态确实可以论证一些事情,但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分析或意识形态批判,就其本身而言,却无法表明人们不可能提出那种真正需要论证的问题,即,什么是或什么不是合法的社会秩序。换言之,意识形态批判虽然会在展示道德意识形态的社会功能时证明,“相信道德”常常是一种有害的道德欺诈,但这种批判却无法证明,由于道德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所以真实的道德信念便完全不可能。意识形态批判无法完成麦基所做的工作。[9](事实上,只有当出现了一些真正的非意识形态的道德观念,我们才能够融贯地或清晰地来谈论“有害的道德欺诈”。世界上是否存在扭曲的、意识形态的道德话语,取决于世界上是否存在着真正的、非意识形态的道德话语。)
马克思主义的道德社会学展示了阶级社会中大量的道德化过程因为基于统治阶级的利益而出现的扭曲功能,但如果恰当理解的话,它同样也表明,像这样关于道德的功能说明是一回事,而道德认识论或是针对道德断言的批判性考察则是另一回事。针对道德断言的批判性论述也许可以令人信服地表明,尽管大多数道德断言都是意识形态的胡说,并且通过伪装的方式服务于阶级利益,但是,仍然存在着一些可以得到合理辩护的真正的道德断言。社会学的主题和认识论的主题不应该被消解或混淆。
马克思对道德的谴责以及他对道德化的那种毅然决然的不信任和轻蔑态度,指向的是道德意识形态。而他对自己及其亲密战友所给出的道德判断的信心,正如我已论述的那样,则表明无论他有时如何理解道德,他仍然对我们人类的道德能力充满信心,至少他已经实际上承认了,在最理想条件下人们是可以头脑清晰地使用这种能力的。就道德本身而言,没有什么因素会使其成为虚幻之物。一旦我们做出并且注意这种区分,正如我已经注意到的那样,那么,马克思主义的反道德论与马克思主义的道德承诺之间的紧张关系便会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