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初成康之际,周公旦对于历史教训的大总结

(一)起伏跌宕的夏商两代史

归根结底,历史学是人类历史过程的产物。经现代学者研究,夏存在于公元前2070~前1600年;商自汤改正朔立元到周武王灭纣,约是公元前1600年至前1046年。对于这千余年起伏跌宕的历史,口传史料很多,但由于文字书写和保存的困难,真正可以“征用”的文字资料并不多。所以孔子十分感叹地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21)尽管如此,《尚书》还是收集整理了多篇夏商文字资料。后来,司马迁参考了战国百家言而写出了《夏本纪》和《殷本纪》。这都可以帮助我们认识那段历史,以及理解周公旦史学思想的意义。

夏朝在其开国之时,显示出勃勃生气。大禹就不要再说了。启执政,有扈氏不服,启召集六卿,宣布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之罪,决意奉天意剿绝其命。他下令:凡服从指挥者,“赏于祖”,否则,“戮其社,予则孥戮汝”。(22)这是何等的正气!《帝王世纪》曾曰:启“德教施于四海,贵爵而尚齿。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在位九年,年八十余而终”(23),很受人们的拥戴。可是到了孔甲之时,常常表现为不惧天命,不知天命为何物的邪恶之气。《夏本纪》说:“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反。”而“手搏豺狼、足追四马”的桀,更是无恶不作,好征、好色、好酒、好杀,耗尽倾国之力。他自诩为天,云:“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日亡吾乃亡也。”(24)而百姓则恨之入骨,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25)于是,汤决意伐桀。在此过程中,葛伯不予配合,商汤先伐之,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26)意思是说:你不知天命,难道你没有听见夏民对桀的咒骂声吗?在战胜了葛伯后,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最后将其放于历山。470年江山毁于一旦。

与夏相比,虞帝司徒契的后代建立起来的商朝,其文明程度要远远高于夏,早在汤前几世的王亥,这个部落就以天干纪日,家族中有地位者皆以生日的天干之字取名,表现出对天道的虔诚。(27)今传《商书》十一篇(《太甲》上中下、《盘庚》上中下、《说命》上中下均合为一篇),但像著名的《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等篇思想性非常鲜明的资料,皆为“古文”,因而不被人普遍信任。这为研究商代史学的发展带来相当大的困难。然而,《左传》三引《仲虺之诰》文句,《左传》及《礼记·缁衣》篇载有《太甲》和《说命》的关键词语,并且述说了《咸有一德》的文义,故而《汤誓》《仲虺之诰》《太甲》《咸有一德》《说命》《高宗肜日》《西伯戡黎》以及《殷本纪·汤诰》诸篇,均为我们研究商代的思想演变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汤是一位具有高度历史意识的人。在胜利征伐夏桀还亳后立即作《汤诰》。(28)他一边大赞“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以及“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的历史功绩,一边声讨“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的罪恶,教导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他宣誓说:“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29)开国元勋伊尹亦作《咸有一德》,从《礼记·缁衣》的前后文看,本篇着重讲君臣民合德之义。(30)而仲虺作为成汤的另一位重要助手,《左传》数引《仲虺之诰》的诰词:“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31)对于乱了制度的国家要取代它,对于恪守天道的国家,应该扶持它,这样国家才能兴盛。古文诰词最后曰:“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这段话的含义实是《左传》所引仲虺之语的进一步引申,它不仅讲了汤武放桀的正义性质,而且敦促汤的后代要牢记历史的教训,从履政之始就要“钦崇天道”,这样才能“永保天命”。太甲是汤的嫡长孙,执政后不遵汤法,乱德,受到伊尹的放逐,三年后悔过从善,伊尹授权,作《太甲》三篇。《左传·昭公十年》和《礼记·缁衣》分别引“欲败度,纵败礼”、“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之语,这两句在今传《太甲》中篇里的全文是:“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总体看,商初,由于君臣怀敬畏天命之心、励精图治之志,政局稳定,民心大悦。这一点被后来周初的统治者反复提起。然商朝的发展总是逃脱不掉泰极否来的厄运,自十一位君王中丁之后,兄弟间为争帝位,相仇相杀,加之水患严重,商朝陷入了绝境。为摆脱困境,年轻的盘庚毅然迁都于成汤旧地,并改国号为殷。他对臣民宣布:“古我先王将多于前功,适于山。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32)至此,商朝出现了中兴的局面。特别是盘庚的侄子武丁即位后,积极进取,又访得良臣傅说,君臣协力,天下大治。司马迁根据《商书·高宗肜日》而写道:“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己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33)观以上各个关节,知商殷之兴、之盛,在于君王恪守天命,敬民克己,勇于进取。

然而,多难兴邦,久安毁心。未几,殷朝又进入了末日。武乙是商殷绝命前的第四位帝王。“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此乃是夏朝孔甲“好仿鬼神”之翻版。纣王无恶不作,良臣苦谏而不听,他狂吠:“我生不有命在天?”这比桀迷信“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日亡吾乃亡也”更加张狂。大臣祖伊说:“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34)看来,周武王执行天的意志杀纣灭殷,这是必然的了。

(二)周公旦对夏商史的初步总结

殷周嬗代是上古史的重要事件。先是文王姬昌半个世纪的经营,至武王姬发又积蓄了十余年力量,最终在姜尚、周公旦等人的辅佐下,取得了灭纣的胜利。然而建国四年后,武王病逝,年幼的成王继位,“三监”作乱。周公旦代行天子命,征讨三年而毕定。成王长,周公旦还天子权,但仍然辅佐成王,直至病卒。存于《周书》之中的《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以及《周官》《立政》等重要文献主要记载了周公旦的言行。正是这些文献以及周初逐步实行的分封制和礼乐制度,奠定了周公旦在上古政治史和思想史中的杰出地位。

周本为西方小邦,牧野之战夺取了大殷的政权之后,面对着殷民公开与非公开的抵抗,周朝统治者必须宣扬以周代殷的历史合法性。《泰誓》记录了武王伐纣的誓词,曰:凡是做君主的,都是像父母一样,承天地之运来护佑他的子民。谁违反了这一天则他必定遭到天罚。想当初,“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纣王受声称自己有天命,不敬天、不祭祀,即使作恶万端,也没有人奈何于他,就像夏桀一样。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所以命我父文王代天从诛。无奈乃父未捷先卒,现在如果我不顺从天命,其罪与商纣王没有两样。“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现在,老百姓已经质问、抱怨我了,所以,大家要“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35)《泰誓》的话,在《多士》中得以展开。《多士》记载的是周公在平定三监后,专门对殷之“顽民”的训话。“顽民”们不认同新政权将之迁徙成周的举措,对新政权有怨恨情绪。周公以成王的名义作诰,史官记载了这篇诰文,其中说:

“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俊民甸四方。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

大意是:上帝反对君王淫乐放纵,夏桀不听从上帝的规劝,就命你们的祖先成汤来讨伐他,并且取而代之,代代相传,没有人敢于违背天意,都是配合实行上天的恩泽。可是纣王上不明天意,下又鱼肉百姓,只顾自己的淫乐,这个时候,上帝再也不保他了,所以就令我们来消灭他、取代他。周公还说:你们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吗?现在,我们只是学习、仿效你们的高祖成汤来革无道之君商纣王的命罢了。周公这段话是非常深刻的,他用史载之事实,来说明和证明这样的道理:作为“绝对真理”的天命是与老百姓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与某一人、某一家族、某一宗派的地位、利益联系在一起的,某人、某家、某宗能够为百姓服务,受到百姓的拥戴时,他、他们就是天命的代表者,其权力就有合法的性质;而当他、他们一旦将己身视为天命,以此来欺压百姓,他、他们就在实际上走到了天命的对立面,他、他们也就失去了天命。此时,天命仍然在起作用:寻找、选择、造就新的代理人,建立新的能够真正代表老百姓利益的“王朝”。周公的这一思想,为整个封建的或专制的王朝的政治伦理奠定了基础。这是其一。

其二,周公不仅是旧政权的批判者,更是新政权的建设者。他清醒地认识到:对于自己的家族来说,新旧嬗代不仅是一件幸事,自己的家族、部落,乃至整个天下不再受暴政的欺凌、侮辱了,而且更是一件很艰难和需要作出重大牺牲的事。在《召诰》中,召公曾对周公与成王说:“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在《君奭》中周公反过来对召公说:“呜呼!君肆其监于兹!我受命无疆惟休,亦大惟艰。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休,吉祥、幸运;恤,忧患;艰,艰难。周本为小邦,现在要治理东方大片疆域,使举国上下和睦安康,困难是相当大的。于是,天命论变成了使命论。正因为他有了强烈的使命感,在武王病逝而成王尚幼之时,他决意不避流言,以摄政者的身份,挑起巩固新生政权的重担。他一再说,安定天下的任务绝不能停止,这就像父辈已经奠好了屋基,我们必须把房子盖起来,农民已经撒下了种子,我们必须耕耘收获。正是在此背景下,周公对天命的意义有了新的阐发。

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康诰》)

呜呼!君已曰:“时我,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惟人。在我后嗣子孙,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天命不易,天难谌,乃其坠命,弗克经历。嗣前人,恭明德,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又曰:“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君奭》)

应引起注意的是,周公以及他的兄弟们不是不信天命,只是相信天命会随时更换自己的代理人,即不常在一人、一家、一宗。这一结论充满了历史意识。诚如《召诰》所说:“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两朝的经验都证明:“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天天念叨由周代殷是天命的选择,我们的政权是合法的。要想保持我们的政权不坠落在地,就要把文王的德行发扬光大,若如此,上天就不会把我们周朝抛弃了。这样,周公又把天命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天命是绝对的,但我们每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宗,与天命的联系只是暂时的,唯有勤勤恳恳地为百姓谋利,天老爷才相信你,而这一人、一家、一宗真的为百姓谋利了,天命就会护佑你。总之,命运在人而不在天。这可以说是上古思想之绝识。

其三,把“命运在人不在天”的思想落实到具体的施政过程中。周公清楚地意识到:虽然天命不常,但他的使命、责任就是要永保姬周之天下。在武王病重时,他向天祷告,“惟永终是图”;在他以成王的名义令微子去宋立国时,他要求微子“统承先王,修其礼物,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在开拓疆域,筑建洛邑之时,他恳求康王要与他一起完成父兄未竟之大业,“惟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而为了永保姬周之天下,周公借助历史的经验,进行了周密的谋划。大体说来有君臣之德、国政、国法数项。君臣之德最为根本的问题是如何看待和处理君民关系。他以汤兴纣亡的历史教训告诫成王:“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在王这样的位置上,是没有安逸可享的,最为重要的是要了解百姓劳动之艰辛、生活之艰难。纣不知此,他被百姓唾弃了。“呜呼!嗣王其监于兹。”(36)《周书》中的《旅獒》篇,召公大谈“玩物丧志”,以及“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而《酒诰》篇,周公则大谈商纣为何因酒而亡国:恋酒迷色、荒政杀贤、举国缺粮、民风败坏,怎能不亡?“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他要求康王到殷故地之后,要告诫大小官员,“刚制于酒”(37)

因袭旧制来进行新的政权建设,是周公非常关注的问题。“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以现代政治学的语言,国政有国体和政体之分。国体是以皇立极,大权集于君主一人,绝不能把执政之权分给臣子;政体就是政权的结构,设三公、三孤、六卿、九牧。当然,官位是必须设立的,但根本的是人是否称职:“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38)

周公的法律思想十分丰富。制定法律的目的和出发点是保护人民。他对康王说:罪犯是必须惩治的,但要分析具体情况,特别是看他有无主观犯意和悔改之意。你能这样做,百姓就会心悦诚服。“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39)人民犯法,犹己生病;保护臣民,就如爱护自己的孩子,社会怎么会不安定呢?周公是主张以礼入法的人。父不父,子不子,兄弟相斗,邻里相仇,五伦不讲,“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同时,他还是一位反对君主插手刑事的人。既然已经设立了专门的官员管理,做王的就不要插手了。君主插手具体的刑事案件,危害极大,情况不明固然会造成冤案,更有像纣王制造冤假错案来残害忠良者。所以周公说:“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训用违;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亦越武王,率惟敉功,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40)后来的司马迁评价说:“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说。”“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41)周公制礼作乐,功在千秋。

设官立政、制礼作乐,都是周公“天命在人”思想的具体体现:天命在人思想是体,政法礼乐是用。《尚书·皋陶谟》由天子遵循天秩、天序而代行天讨、天罚的那段话,实际上是将长期形成的自然法上升为“天”,使之具有巨大的权威。但经过夏商两代上千年历史的陶炼,周公将天序、天秩、天命、天讨的思想从“天上”降到了人间。当然天上与人间的联系仍然存在,只是更加重视君主的德性与具体的礼法制度的建设而已。这不仅奠定了儒家的思想基础,同时也规范了整个华夏民族思想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