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宋代经学的变古创新可以上溯到唐朝。日本学者内藤湖南(1866—1934)有一段话表述得很清楚。他说:“到了唐代中叶,开始有人怀疑旧有注疏,要建立一家之言。最早的是有关《春秋》的新说。到了宋代,这个倾向极度发达,学者自称从遗经发现千古不传的遗义,全部用本身的见解去作新的解释,成为一时风尚。”[1]而这种风尚的形成,是在天下秩序重新构造和新型士大夫群体崛起的大背景下,由传统经学发展的自身规律、佛教中国化的思想刺激、学校讲习活动的内在变化等多重因素促成的。[2]如果放眼整个汉唐学术,正是通过总结旧注疏、开掘新议论,宋代经学成为了汉唐经学的自然延续;也正是通过高扬儒学、融通释道,宋代经学在汉唐经学的基础上实现了内在超越。

元明以来,学界对于宋代经学的发展脉络有着不尽相同的看法。如果从典范生成的历史演进来看,宋代经学的发展经历了四个学术阶段:第一个阶段,从太祖建隆元年(960)至英宗治平四年(1067)一百余年,为经学新典范的尝试阶段;第二个阶段,从神宗熙宁元年(1068)至徽宗宣和七年(1125)近六十年,为经学新典范的初定阶段;第三个阶段,从钦宗靖康元年(1126)至宁宗嘉泰二年(1202)七十余年,为经学新典范的重塑阶段;第四个阶段,从宁宗嘉泰三年(1203)至帝昺祥兴元年(1279)七十余年,为经学新典范的再定阶段。[3]

1. 经学新典范的尝试阶段

晚唐五代,从藩镇割据到天下分崩,武人治国和战乱频仍导致学校凋敝、斯文扫地。建隆元年宋太祖赵匡胤两幸国子监,宋代儒学的复苏正是从崇文兴学、尊师重道开始的。[4]由此而来,儒学经典的学习整理、讲授运用成为一时风气,以陆德明(约550—630)《经典释文》和孔颖达(574—648)《五经正义》为代表的汉唐经学典范逐步转移。

从太祖建国到真宗立制六十余年,朝廷恢复和发扬唐朝国子监校书讲学、进士诸科取士的传统,开经筵召名儒讲读,设馆阁请名士编书,兴学校延名师讲学,重视孔、颜先圣及历代先贤先儒在国家祀典中的地位,大致形成了尊经隆儒的新气氛。在聂崇义、李昉(925—996)、孔维(928—991)、李至(947—1001)等人的努力下,这一时期的经学以讨论制礼作乐和校刻汉唐注疏为起点,议礼成果主要是《新定三礼图》《开宝通礼》,校刻对象重点则在《经典释文》《五经正义》和《四经疏义》上。[5]特别是邢昺(932—1010)重定《三经新疏》,孙奭(962—1033)刊正《孟子音义》,使“五经”“九经”体系出现了新的变化。与此同时,大批师儒在经筵、王府和国子监讲解经义,悄然改变旧说、缓慢增益新说,孙奭《五经节解》《经典徽言》为官方讲义的代表作。不仅如此,孙奭本人甚至被视为孔、孟、扬、韩之后传经第一人,对仁宗朝的学术生态也颇有影响。[6]在科举之外,陈抟(?—989)、种放(956—1015)为代表的隐逸化用经书道理劝导帝王治国平天下,影响了宋儒的治经路数和为人品格。在注疏之外,柳开(947—1000)、王禹偁(954—1001)为代表的文臣倡导古文,探求经旨,以宗经明道、道德仁义为依归,影响了后来的经学旨趣和古文革新。随着前代硕儒的黯然逝去和本朝新儒的不断成长,探索经学新典范之志趣粲然可见。故朱熹(1130—1200)尝说:“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已自胜如唐人,但此说未透在。”[7]

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朝廷和新型士大夫以“祖宗之法”、“三代之旧”为据依,继续完善经筵讲读制度,积极改革贡举法,扩大各类学校规模,重视孔孟学统的新塑造,至庆历、嘉祐间经学新典范的尝试成为一时潮流。这一时期,旧的汉唐注疏备受质疑,新的讲义注解迅速流行,经学名家和经学社群也应运而生。如果说宋初经学家生于北方者居多,仁宗朝经学名家却以南方人士为主体。[8]比如,范仲淹(989—1052)、胡瑗(993—1059)为代表的苏湖群体,孙复(992—1057)、士建中(998—1058)、石介(1005—1045)为代表的山东群体,欧阳修(1007—1072)、李觏(1009—1059)、刘敞(1019—1068)为代表的江西群体,黄晞(999—1057)、陈襄(1017—1080)为代表的闽中群体。[9]从探索经学新典范来说,被誉为“太学三先生”的胡瑗、孙复和石介最为突出,稍后的刘敞、陈襄也有较大的贡献。景祐二年(1035),孙复在写给范仲淹的一封信中说:“执事亟宜上言天子,广诏天下鸿儒硕老,置于太学,俾之讲求微义,殚精极神,参之古今,复其归趣,取诸卓识绝见,大出王(弼)、韩(康伯)、左(丘明)、穀(梁赤)、杜(预)、何(休)、范(宁)、毛(苌)、郑(玄)、孔(安国)之右者,重为注解。俾我六经廓然莹然,如揭日月于上,而学者庶乎得其门而入也。如是,则虞、夏、商、周之治,可不日而复矣。”[10]孙复“讲求微义”“重为注解”的呼声,正是庆历新儒改造汉唐注疏、尝试新典范的写照。天圣以来,胡瑗设教苏湖二十余年,其学遍于东南。庆历之际,胡瑗由范仲淹推荐而入讲太学,朝廷取其经义、治事分斋教学之法为天下规矩。此间,胡氏《五经口义》在学校、科场颇为流行,所倡导的“明体用之学”影响了嘉祐、元祐学术,他本人也被誉为“文章事业望孔孟”[11]。当然,囿于汉唐典范的经筵讲章比如杨安国(?—1060)《五经精义》、贾昌朝(998—1065)《群经音辨》仍占据较为重要的位置。这种新旧交涉的状况,一直延续到英宗朝。

2. 经学新典范的初定阶段

随着新讲义如胡瑗《五经口义》、新注解如刘敞《七经小传》的影响不断增强,汉唐注疏的典范意义已经动摇。同时,由于新的讲义注解之间有较大的学术分歧,各方学者统一经训的呼声异常强烈。[12]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1021—1086)入侍经筵,标志着经学新典范转入初定阶段。

神宗在位十八年,在“祖宗不足法”“法先王之意”的变法背景下,朝廷在经筵、科举、学校、职官、礼仪、农商、兵法等制度改革中贯彻“经术者所以经世务”[13]的理念,推行进士科罢诗赋、试经义以及废罢明经科的新政策,学校实行三舍法,提升孟子在国家祀典中的地位,“新学”成为本朝第一个官方新典范。从入侍经筵、参知政事起,通过排抑老成持重之辈,起用新晋科第之人,王安石在东京(今河南开封)很快拥有了一支包括吕惠卿(1032—1111)、王雱(1044—1076)、陆佃(1042—1102)等人在内的“新学”群体(即“新党”)。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受到过贾昌朝、胡瑗和刘敞诸家的影响,治经以崇尚解字、牵合释老、委曲推理、尽出己意为主要特征。熙宁八年(1075)、元丰五年(1082)“新学”代表作《三经新义》(《诗义》《书义》《周官义》)和《字说》先后颁行天下,“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于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14]当时经筵、科举和学校最重《三经新义》(尤其是《周官义》)和《字说》,升《论语》《孟子》为兼经;然而由于《易》无口义、《春秋》《仪礼》罢废、《礼记》辍讲,旧有的“五经”“九经”体系变得面目不清,“三经”独尊的学术格局形成。应该说,“新学”典范既有折衷诸说、断以己见的一面,又有排斥异己、流于异端的一面。[15]

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士大夫在避居西京(今河南洛阳)和外放州县的过程中逐渐汇合成一支强大的学术力量。比如,司马光(1019—1086)、吕公著(1018—1089)、邵雍(1011—1077)、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为代表的西京群体,苏轼(1036—1101)、苏辙(1039—1112)为代表的蜀学群体,张载(1020—1071)、吕大临(1046—1092)为代表的关学群体。[16]从熙宁四年(1071)起十五年间,司马光及其同调通过著述讲学也在积极探索属于自己的经学典范。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新党诸公相继离朝,司马光入朝主政;元祐元年(1086)起,司马光等人尽变神宗朝的政治和学术,开启了所谓“元祐更化”。这个“元祐学术”群体(即元祐党人),推尊仁宗法度和庆历正学,在经筵、科举和学校中恢复并弘扬仁宗朝的学术理念,贬抑《三经义》,禁用《字说》所代表的“新学”典范。然而,由于有着不同的学术渊源和治学特点,“元祐学术”群体本身很快分化成若干流派,主要有范祖禹(1041—1098)为代表的主流派,程颐为代表的洛学,以及苏轼、苏辙为代表的蜀学。[17]他们在经筵、学校和其他场合大讲《论语》、《孟子》,恢复进士科参用诗赋和经义,由《论》、《孟》渐进“五经”、“九经”体系。此时,学校、科举标准兼用先儒传注及己说,元祐经学典范的建构处于磨合期。

哲宗绍圣至徽宗朝三十余年,新党再次执政,一切以神宗为法,“新学”重新树为官学典范。这一时期,进士科再罢诗赋、专经义,学校三舍法继续推行,《三经义》仍立学官,除引《字说》之禁,增印王安石《洪范解》、王雱《论语孟子义》,诏王安石父子配享孔庙。龚原(1039—1105)、蔡卞(1058—1117)为代表的“新学”群体在应对“元祐学术”的同时强化了“新学”典范的官学地位,注解《三经新义》、《字说》之书也大行于世。[18]除了徽宗即位曾短暂调停熙丰、元祐之外,元祐党人及其学术持续遭受打击,元祐经学新典范的建构由此也加快了步伐。朝廷禁用元祐政事、学术,诏毁元祐党人文字,禁绝程颐聚徒传授。这一时期,程颐尝撰《五经解》,“元祐学术”迅速形成了以程颐、吕希哲(1039—1116)为中心的若干道学群体。[19]比如,以谢良佐(1050—1103)、杨时(1053—1135)、游酢(1053-1123)为代表的二程门人群体,以陈瓘(1057—1122)、邹浩(1060—1111)为代表的元祐私淑群体,还有其他元祐党人子弟群体。他们扬弃《三经新义》,反对《字说》,特别重视《易》《春秋》《论语》《孟子》为重心的经学体系,以二程、张载、邵雍及其道学来建构属于自己的经学典范。此外,苏氏蜀学以及刘安世(1048—1125)、晁说之(1059—1129)的经学,在元祐学术中也颇具影响。

3. 经学新典范的重塑阶段

“新学”行世六十年,至钦宗即位出现转机。自靖康元年(1126)“元祐学术”解禁后,王安石误国的观念开始弥漫,“最爱元祐”很快成为朝廷国策的大致方向。[20]通过与“新学”的角力,推尊程颐及洛学的道学群体成为“元祐学术”的主要代表。由此,宋代经学也迎来了重塑新典范的时代。

钦宗、高宗两朝三十余年,正值北宋灭亡和南宋中兴。朝廷推崇元祐政事学术,重振经筵讲读,恢复元祐科举法,重建并扩充太学,御写群经并刻石于国子监,诏士大夫以孔、孟为师,孔庙罢享王安石父子而改享司马光,道学群体在困难和曲折中提升程颐及洛学的官方地位。当然,由于“新学”典范长期立为官学,在朝廷和士大夫中影响极深,故而洛学与“新学”之间的角力非常复杂。南渡以来,道学第一代以杨时、胡安国(1074—1138)、朱震(1072—1138)、尹焞(1071—1142)为代表,杨、胡二人成为南宋闽学和湖湘学的先声。道学第二代以吕本中(1084—1145)、张九成(1092—1159)、胡寅(1098—1156)、胡宏(1105—1161)、胡铨(1102—1180)为代表,吕、张二人成为南宋婺学和象山学的先声。[21]这一时期,洛学诸儒在经筵、科举、学校和书院倾力推动道学的发展。绍兴初,胡安国上奏说:“本朝自嘉祐以来,西都有邵雍、程颢及弟颐,关中有张载。此四人者,皆道学德行,名于当世;会王安石当路,重以蔡京得政,曲加排抑,故有西山、东国之阨。其道不行,深可惜也。今雍所著有《皇极经世书》,载有《正蒙书》,颐有《易》《春秋传》;颢虽未及著述,而门弟子质疑请益答问之语,存于世者甚多……臣愚伏望陛下,特降指挥,下礼官讨论故事,以此四人加之封号,载在祀典……犹有崇儒重道、尊德乐义之意;仍诏馆阁裒集四人之遗书,委官校正,取旨施行,便于学者传习。羽翼六经,以推尊仲尼、孟子之道,使邪说者不得乘间而作,而天下之道术定,岂曰小补之哉?”[22]在此背景下,洛学诸儒竭力排抑“新学”典范,以致于《字说》禁用,《三经义》备受质疑,其中杨时《三经义辨》、《字说辨》是这方面的重要例子。同时,他们大讲《易》《春秋》和《论语》《孟子》,着重解说《大学》《中庸》,各类讲义注解再度流行,道学新典范已见刍型。在“新学”和洛学的交融中,学校内外基本上形成了“六经”(《易》《书》《诗》《周礼》《礼记》《春秋》)加《论》《孟》的经学体系。[23]

孝宗朝至宁宗嘉泰间四十余年,朝廷先是大量起用道学人士,在经筵、学校和书院大讲《四书》和“正心诚意之学”,道学各派迅速成长并形成影响,出现了“乾淳之盛”。[24]然而,随着张栻(1133—1180)和吕祖谦(1137—1181)的殒落,朱熹岿然道学宗主,道学群体在对内辨论和对外抗争中陷入了“庆元党禁”。[25]高、孝之际,汪应辰(1118—1176)、林光朝(1114—1178)、林之奇(1113—1177)等人延续着道学第二代的事业。乾、淳以来,张栻在潭州岳麓书院、城南书院讲学,朱熹在建宁府沧洲精舍、武夷精舍和南康军白鹿洞书院讲学,吕祖谦在婺州吕氏家塾、丽泽书院讲学,陆九渊(1139—1192)在信州象山精舍讲学,湖湘学、闽学、婺学和象山学成为东南最为重要的几个学派。此外,浙东地区颇具影响的社群还有以薛季宣(1134—1173)、陈傅良(1137—1203)和叶适(1150—1223)为代表的永嘉学术,以史氏、楼氏家族圈为代表的四明学术,以陈亮(1143—1195)为代表的永康学术。在道学整合思潮的背景下,乾淳诸老以二程暨北宋五子为标准,沿着南渡洛学的方向来推进道学典范。[26]一方面,他们以多种形式整理道学前辈的作品:经解代表作有《太极图说》和《伊川易传》,语录代表作有《二程遗书》和《近思录》,经说集成之作有《论孟精义》和《中庸辑略》。另一方面,他们以道学前辈为榜样创造富有个人和流派特色的经学典范,其中吕祖谦和朱熹两位最为突出:吕祖谦以道学为宗,融汇汉唐注疏和庆历元祐经解,大体承袭高宗朝形成的《六经》加《论》《孟》的经学体系。[27]可惜吕氏不幸早逝,门人或拘守师说,或转入朱门,道学新典范建构远未成型。而朱熹专宗周程,兼收道学诸子,与张栻、吕祖谦、蔡元定(1135—1198)等人相商最多,以《四子书》(特别是《大学》)为要而推及《四经》《三礼》的治经取向非常明显。[28]朱熹以孔子整理群经为楷模,偕其门人同道在程朱经学新典范建构上不断取得新进展。

4. 经学新典范的再定阶段

嘉泰三年(1203)“庆元党禁”解禁后,在以朱熹后学为主体的道学群体推动下,程颐、朱熹及相关理学家的官方地位不断提升。在推尊朱熹、和会诸家的过程中,程朱经学新典范逐渐取代汉唐注疏和“新学”经义,使宋代经学转入新的再定阶段。

宁宗嘉泰至嘉定二十余年,朝廷除伪学、伪党之禁,逐步崇奉朱熹,追谥北宋五子及乾淳诸老,经筵、科举、学校和书院均出现专重《四书》和“格物致知之学”的趋势。这一时期,朱子学者积极和会象山学、浙东学术,催生了大批经学名家和经学社群。以黄榦(1152—1221)、陈淳(1159—1223)、辅广和蔡沈(1167—1230)为代表的朱子门人群体,继续朱熹遍注群经的事业,讲解并传播朱熹经说,树立朱熹经学和理学的典范意义。[29]以晚年叶适为代表的浙东学术群体,虽然尊重朱子学但仍旧坚持《六经》加《论》《孟》的经学体系,对于《大学》、《中庸》和道统也有不同看法。以袁燮(1144—1224)和杨简(1141—1226)为代表的象山学群体,虽然大讲“本心”但在经学体系上却倾向浙东学术。最可注意的是,朱子门人后学竭力建构自尧舜三代圣王,中经孔孟,延及程朱的道统。[30]尧舜以来道统心传的根基在《四书》,程朱道统心传的核心在《四书》授受,于是《四书》及其解释成了程朱经学典范之枢要。嘉定四年(1211),李道传(1170—1217)在一道有名的奏疏中说:“臣闻学莫急于致知,致知莫大于读书,书之当读者莫出于圣人之经,经之当先者莫要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之篇。故侍讲朱熹有《论语孟子集注》《大学中庸章句或问》,学者传之所谓择之精而语之详者,于是乎在。臣愿陛下诏有司,取是《四书》颁之太学,使诸生以次诵习,俟其通贯浃洽,然后次第以及诸经。”[31]虽然当时只有《论孟集注》被列为学校讲学依据,但是朱熹《四书》加《四经》《三礼》经学体系的影响与日俱增。

理宗在位四十一年,朝廷诏赞《四书章句集注》、御书《道统十三赞》,命经筵进讲《大学》,令北宋十子、乾淳诸老从祀孔庙和学宫,罢黜王安石从祀,颁《白鹿洞书院揭示》于天下,理学师儒在经筵、学校和科举中统合庆历、元祐和乾淳诸儒之学,逐步确立了程朱经学典范的官方地位。宁、理之际,以真德秀(1178—1235)和魏了翁(1178—1237)为代表的理学名臣,在完善程朱理学及其经学典范方面贡献很大。其中,真德秀最尊朱子学,经筵进讲《大学衍义》,编定《四书集编》,实践以《大学》为纲、《四书》为要的程朱经学典范;而魏了翁宗朱子、合洛蜀、融诸派,所著《九经要义》在“七经”(合《仪礼》于“六经”)加《论》《孟》的经学体系基础上删略汉唐注疏,为程朱经学典范的成熟保留了拓展的空间。[32]随着朱子学影响的进一步扩大,经筵、学校和新旧书院成为理学诸家的讲学场所。淳祐元年(1241),理宗下诏云:“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真见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混融,使《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本末洞彻,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33]自此,以性理书解释《四书》成为程朱经学典范的内在理路,天下士子“非《四书》《东西铭》《太极图》《通书》《语录》不复道矣。”[34]这一时期,程朱新典范渐为道学各派所认同,朱子学传人有以何基(1188—1268)、王柏(1197—1274)为代表的金华群体,以饶鲁(1193—1264)为代表的江西群体;而以刘克庄(1187—1269)、林希逸(1193—?)为代表的闽中道学群体,以包恢(1182—1268)、汤汉(1202—1272)为代表的江西象山学群体,也都有附膺朱子学之势。

度宗朝至宋亡,朝廷继续表彰朱熹及理学,经筵进讲《大学衍义》,太学讲习《中庸》,升司马光、邵雍从祀学宫。这一时期,在朱陆合会的背景下,朱子学者继续完善程朱经学典范,以黄震(1213—1280)、王应麟(1223—1296)、金履祥(1232—1303)为代表的浙中群体贡献最大。咸淳六年(1270),度宗“诏《太极图说》《西铭》《易传序》《春秋传序》,天下士子宜肄其文”。[35]这样,由性理书而及于《四书》加“七经”的经学体系逐渐替换高宗朝“六经”加《论》《孟》的经学体系,在北方失地也有相当的影响。但是由于国破家亡,程朱经学典范的最后成熟留给了元初诸儒。

综上所述,太祖建隆以来,宋儒在汉唐注疏的基础上总结并转移典范,以新兴的经义体式来建构新典范逐渐共识;神宗熙宁以来,“新学”经义迅速上升为官方典范,围绕“新学”经义的是非和道学经义的发展成为宋儒关注的焦点;钦宗靖康以来,宋儒在超越“新学”经义的基础上致力于建构道学典范,以“六经”为体、《四书》为要的治经倾向显现出来;宁宗嘉泰以来,朱子学成为道学主流,由性理书而及于《四书》加“七经”的程朱经学典范取得了官方地位。

[1] 黄约瑟译,内藤湖南《概观的唐宋时代观》,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6页。

[2] 关于学校讲习内在变化的讨论,参见拙文《略论国子监学者与唐代经学史的内在理路》(《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九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62-274页)。

[3] 所谓“经学典范”,主要是由经学诠释类型、经学注解体式和经学文本体系三部分构成的。其中,经学诠释类型是指训诂、考据、义理、经济等不同的诠释路径和面向,经学注解体式是指传记、章句、传注、义疏、讲义、论说等不同的注解方式和文体,经学文本体系是指“三经”“四经”“五经”“六经”“七经”“九经”“十二经”“十三经”“四书”等不同的文本偏好和组合。

[4] 从制度文化视域来讲,宋代儒学的历史发展集中体现在经筵、东宫、翰苑、馆阁、台谏、史院、学校、科举、孔庙、礼仪、乐律、乡里、宗族等制度及其运行方面,包括经筵讲读、文馆编书、科举习业、学校讲论、孔庙祭祀、制礼作乐等相关活动。

[5] 《经典释文》所释除了《老子》《庄子》外包括,《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公羊》《穀梁》《孝经》《论语》和《尔雅》“十二经”。《五经正义》的“五经”即《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和《春秋左氏传》,《四经疏义》的“四经”即《周礼》《仪礼》《春秋公羊传》和《春秋穀梁传》,合称“九经”。另,《三经新疏》的“三经”即《孝经》《论语》和《尔雅》,《四经疏义》与《三经新疏》又合称《七经疏义》。

[6] 比如,明道二年(1033),石介在写给孙奭的一封信中说:“阁下潜心于仲尼,适于尧、舜、文王,明于天、地、人之际。潜心于仲尼,适于尧、舜、文王,则为正道;明于天、地、人,则为真儒。然则,圣人之道,果不在他人,在于阁下也。”(见《徂徕石先生文集》卷一五《上孙少傅书》,陈植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73页)案:石介之言或有抬高之嫌,但孙奭在真宗朝经学的代表性是无庸置疑的,仁宗朝经筵、学校师儒像冯元、贾昌朝、杨安国也多出于孙奭之门。

[7] 《朱子语类》卷一二九,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085页。案:前贤以为“宋初经学,犹是唐学,不得谓之宋学”(马宗霍《中国经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110页),此说似有未安。从朱熹读《种放集》时所发的评论来看,宋初经学与仁宗朝经学是渐进发展、紧密相连的,详参拙作《经术与性理:北宋儒学转型考论》第五章第一节(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

[8] 比如,清儒全祖望(1705—1755)尝说:“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则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孙复)而来,浙东则有明州杨(适)、杜(醇)五子,永嘉之儒志(王开祖)、经行(丁昌期)二子,浙西则有杭之吴师仁,皆与安定(胡瑗)湖学相应。闽中又有章望之、黄晞,亦古灵(陈襄)一辈人也。关中之申(颜)、侯(可)二子,实开横渠(张载)之先。蜀有宇文止止(之邵),实开范正献公(范祖禹)之先。”(见《宋元学案》卷六《士刘诸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1-252页)。案:前举宋初十位经学名家都是北方人士,而庆历之际经学家除齐鲁、关中之外均为南方人士。此外,庆历之际的学统与晚唐五代的学术地理关系密切,此不赘述。

[9] 苏湖和山东两群体即前贤所谓南系、北系,参见钱穆《初期宋学》(收入氏著《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五)》,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另,李觏归入江西群体,参见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第十一章《江西学派》(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

[10] 孙复《寄范天章书二》,见《孙明复小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见《临川先生文集》卷一三《寄赠胡先生并序》,(宋)王安石撰,上海:中华书局,1959年,第190页。

[12] 比如,嘉祐二年(1059),王安石在写给友人王回(1023-1065)的信中说:“古者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士之有为于世也,人无异论。今家异道,人殊德,又以爱憎喜怒变事实而传之,则吾友庸讵非得于人之异论如此,可叹可叹。”(见《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二《答王深父书三》,上海:中华书局,1959年,第769-770页)熙宁元年(1068),程颢也上奏说:“古者一道德以同俗,苟师学不正,则道德何从而一?方今人执私见,家为异说,支离经训,无复统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二《请修学校尊师取士札子》,收入《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48页)案:有关经筵与宋代经学的关系,参见拙文《北宋经筵讲经考论》(《国学学刊》2009年第3期)。

[13]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九《王安石事迹上》,宋杨仲良撰,李之亮点校,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第1045页。

[14] 《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50页。

[15] 比如,元祐元年(1086),宰臣刘挚赞许道:“故相王安石经训经旨,视诸家议说得先儒之意亦多。故先帝以其书立之于学,以启迪多士。”(见《忠肃集》卷七《劾黄隐》,裴汝诚、陈晓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56页)而宰臣司马光却奏论:“王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欲盖掩先儒,令天下学官讲解,及科场程试,同己者取,异己者黜,使圣人坦明之言,转而陷于奇僻;先王中正之道,流而入于异端。”(《宋朝诸臣奏议》卷八一《上哲宗乞置经明行修科》,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校点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75-876页)

[16] 西京群体中,司马光虽非籍出洛阳,然其学术之大成却在洛阳,余者均常居洛阳。

[17] 范祖禹为司马光门人、吕公著之婿,在元祐经筵讲经时间最长、次数最多,其讲义注解影响也最大,与洛、蜀两派交谊均厚,堪称元祐学术的主流派,详参拙文《〈五臣解孟子〉与宋代孟子学》(在台湾清华大学举办的“宋代学术与思想国际研讨会”上发表,2012年12月)。

[18] 当时学校讲义莫不以王氏父子之学为依归,比如徐君平为《三经新义》作音注,唐耜为《字说》作解。

[19] 有关程颐学术的传播,全祖望按曰:“洛学之入秦也以三吕(大忠、大均、大临),其入楚也以上蔡(谢良佐)司教荆南,其入蜀也以谢湜、马涓,其入浙也以永嘉周(行己)、刘(安世、安上)、许(景衡)、鲍(若雨)数君,而其入吴也以王信伯(苹)。”(见《宋元学案》卷二九《震泽学案序录》,第1047页)而吕希哲以家学为主,转益多师,虽尝向程颐执弟子礼但决非程门弟子,杨时、谢良佐视其为师,在河南、两淮、江西等地从学者众多。

[20]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九“绍兴四年八月壬寅”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89页。

[21] 美国学者田浩将朱熹卒前的南宋道学分为三个时期,大体高宗朝为第一期,吕祖谦卒前为第二期,朱熹卒前为第三期,颇有见地。但他并不视杨时、胡安国为南渡道学第一代,而是以张九成、胡宏为第一代,与事实和逻辑均有出入,详参氏著《朱熹的思维世界》(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10页)。

[22] 见《河南程氏遗书》附录胡安国《奏状》,收入《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49页。

[23] 据据《要录》卷一五〇、《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四、《玉海》卷四二等记载,绍兴间,高宗御写《六经》加《论》、《孟》,国子监又刊刻监本《六经》,郑樵作《六经雅言图辨》。乾道中,杨甲编《六经图》。此处“六经”包括《易》、《书》、《诗》、《周礼》、《礼记》和《春秋》。

[24] 黄震尝说:“乾淳之盛,晦庵、南轩、东莱称三先生,独晦庵先生得年最高,讲学最久,尤为集大成。”(见《黄氏日抄》卷四〇,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 比如,周密说:“伊洛之学行于世,至乾道、淳熙间盛矣。其能发明先贤旨意,溯流徂源,论著讲解卓为一家者,惟广汉张氏敬夫、东莱吕氏伯恭、新安朱氏元晦而已。……盖孔孟之道,至伊洛而始得其传,而伊洛之学至诸公而始无余蕴。必若是,然后可以言道学也已。”(《齐东野语》卷一一《道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26] 比如,绍熙元年(1190),刘光祖奏论:“方今道学,伊洛为宗,实非程氏之私言,出于《大学》之记载。大学之教,明明德为先,其间举诗人之言,遂有道学之目。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然则臣所谓以居仁由义为道,以正心诚意为学者,又在于切磋之、琢磨之。”(见《道命录》卷六《刘德修论道学非程氏之私言》,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第172页)

[27] 案:他的经学著述有《古易音训》《书说》《吕氏家塾读诗记》《左氏博议》《左氏类编》及门人所编《丽泽论说集录》,基本上属于课业、教学之范本。至于其学术特色,如《乾道五年规约》所云“讲求经旨,明理躬行”。

[28] 比如,庆元元年(1095),朱熹《学校贡举私议》说:“古之大学之教以格物致知为先……今欲正之,莫若讨论诸经之说,各立家法,而皆以注疏为主。如《易》则兼取胡瑗、石介、欧阳修、王安石、邵雍、程颐、张载、吕大临、杨时,《书》则兼取刘敞、王安石、苏轼、程颐、杨时、晁说之、叶梦得、吴棫、薛季宣、吕祖谦,《诗》则兼取欧阳修、苏辙、程颐、张载、王安石、吕大临、杨时、吕祖谦,《周礼》则刘敞、王安石、杨时,《仪礼》则刘敞,二戴《礼记》则刘敞、程颐、张载、吕大临,《春秋》则啖助、赵匡、陆淳、孙明复、刘敞、程颐、胡安国,《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则又皆有集解等书,而苏轼、王雱、吴棫、胡寅等说亦可采。”(见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六九)案:朱熹尝刊刻《四子书》《四经》并乞修《三礼》,生前所作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仪礼经传通解》等经解,可窥其经学新体系之端倪。

[29] 比如,黄震尝说:“晦庵既没,门人如闽中则潘谦之、杨志仁、林正卿、林子武、李守约、李公晦,江西则甘吉父、黄去私、张元德,江东则李敬子、胡伯量、蔡元思,浙中则叶味道、潘子善、黄子洪,皆号高第,独勉斋先生强毅自立,足任负荷。”(见《黄氏日抄》卷四〇)

[30] 比如,嘉定间,黄榦有言:“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熹而始著。”(《宋史》卷四二九《朱熹传》,第12769-12770页)

[31] 见《道命录》卷八《李仲贯乞下除学禁之诏颁朱子四书定周邵程张五先生从祀》,第297页。案:朱熹逝后,《四书》完全进入了经书的行列,此所谓南宋后期的学术转向。

[32] 比如,刘宰在写给魏了翁的信中说:“天下学者,自张、朱、吕三先生之亡,伥伥然无所归,近时叶水心之博,杨慈湖之淳,宜为学者所仰。而水心之论既未免误学者于有,慈湖之论又未免诱学者于无,非有大力量如侍郎者孰是正之?”(《漫塘文集》卷一〇《通鹤山魏侍郎》)案:《九经要义》的“九经”即《周易》《尚书》《毛诗》《仪礼》《周礼》《礼记》《春秋》《论语》《孟子》,是在“四经”、“三礼”基础上增添《论》《孟》而成,似乎揉合了“六经”加《论》《孟》与“四书”“四经”“三礼”两个体系。

[33] 《宋史》卷四二《理宗纪》,第821页。

[34] 《太学文变》,《癸辛杂识》后集,宋周密撰,吴企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5页。

[35] 《宋史》卷四六《度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