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上的偶然:我为什么拍纪录片
- (日)想田和弘
- 1020字
- 2020-06-24 21:13:28
纪录片这种暴力装置
但结果却证明我的预测太天真了。反对我拍摄的人到最后都还是坚决反对,也有人因为“家族里有人反对”所以站到了反对那边。
为什么姨妈们要反对呢?她们没有说太多理由。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她们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外婆的这副样子怎么能拍下来展现在世人面前呢?”“这副样子”指的是“戴着呼吸器,全身接上各种管子和电极,处于昏迷状态”的模样。我感觉到她们的语气好像是在说:“把这副样子暴露给外人简直是罪大恶极。”也有孙子辈的人说:“也有人会因为好奇心来看死人的影像,难道你要把外婆暴露在那种人眼前吗?”
从这些话语里,我感觉到他们不信任没有血缘关系的我。也有人说:“你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要真的想拍,你不要来拍牛窗外婆,去拍你自己亲人死去的场面吧。”
我理解的是,关于“不希望你拍这副样子的外婆”这个部分,可能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方式吧。
因为,纪录片的摄影机,特别是优秀导演的摄影机会毫不留情地挖掘和展现出被拍摄对象的无意识,以及人的内心(我把它称为“人的柔软部分”),还有其他想要隐藏的东西。有的时候,甚至可能会伤害到被拍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纪录片导演常常会有成为加害者的可能性,而摄影机在本质上也蕴含着变身为暴力装置的可怕之处。作为导演的我说出来也许奇怪,但过去的人怕“照相会把人的灵魂吸走”的恐惧心理,其实是一种人类出于本能的、基本上很正确的反应。
特别是在拍摄上一部作品《精神》时,从去精神科把摄影机对准患者拍摄,到最后电影公映的过程中,我曾深切地感受到对纪录片潜在暴力性的厌恶。
比如说在《精神》里面,我没有给被拍摄者的脸打马赛克,而是让他们以本来面目登场。所以被拍摄的患者里面有不少人虽然答应了出演电影,但随着上映日期临近,却又渐渐感到不安。还有人因为害怕一旦脸被暴露出去,会受到社会上的各种歧视和刁难,所以扬言“上映第一天就去自杀”。
万幸的是诊疗所的工作人员和相关人士对患者们给予了全面的后援,电影在日本全国各地影院长达半年以上的放映才得以顺利结束。但是当时如果走错一步,又会怎么样呢?电影一旦公开上映,就像是离开导演的手心独立行走,无法预想其他人会如何解读、怎样评价它。患者们感到不安,我也感到不安。
纪录片就是有这样危险的一面。但也许正因为这种危险的感觉,我反而被它深深吸引,就如同登山者被山俘获一样。在我“想拍牛窗外婆临终的日子”这种想法里面,当然也含有一种欲望,就是想要拍她和周围的那些人在面对危机时完全暴露出来的“柔软的部分”。